一九三一年,杜氏祠堂落成,這是杜家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也是在當時我的浦東老家和上海灘,發生的一件大事。我那時還沒有出生,但我常常聽我的長輩和朋友們談起這件事。我父親出身貧苦,是個孤兒,基本上沒有受過什麼正規的教育,他自己去上海灘十六鋪碼頭打雜的時候,也沒有想到將來會發達,成為上海灘的名人。他是個老派的人,就和過去的人們一樣,在自己發達以後,希望能夠衣錦還鄉、光宗耀祖、恩澤鄰里。所以,他就花了很多錢,修建了杜氏祠堂,也為老家修了路、建了橋,祠堂裡面還有一個收存十萬冊書的圖書館,供鄉裡人使用,不過,杜氏祠堂的建立,是影響最大的一件事。
杜氏祠堂落成的時候,很多名人政要送了匾額。蔣介石送的是「孝思不匱」,于右任送了「源遠流長」的牌匾,有一塊匾是日本海軍部次長永野修身送的。為什麼要特別提到永野修身這個事情呢?是因為那個時候,日本人想討好我父親、拉攏我父親,那塊匾我後來看見過。當時送的那些匾,現在都沒有了。祠堂落成的時候,請了南方北方京劇界的所有名角兒來唱義務戲,就是現在說的義演,唱戲的收入用於賑災。當時,除了余叔岩生病以外,所有的南北名角兒都來了。印了很多紀念冊和戲單,來的人人手一份,還有紀念品。軍政要員送的匾額、頌詞和戲單都寫在了當時的紀念冊子裡了,如果能夠找到當時的冊子,就可以找到匾的文字和送匾的人。現在很難找到了,或許一些老人手裡有可能還有這些東西。那次的活動是在特殊時代、特殊社會背景下形成的,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另外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是,章太炎為祠堂寫的杜氏祠堂記。我父親親自請國學大師章太炎,專門為祠堂寫了《高橋杜氏祠堂記》,收在了他的文集《章氏叢書三編‧ 太炎文錄續編,卷六下》,中國近代史專家陳鐵健撰文,考證了這篇祠堂記的真實性。我父親與章太炎很早就認識,請國學大師寫這篇祠堂記,顯然是想借國學大師的筆墨,揚杜氏宗族的名聲,其中肯定是溢美之詞。不過,章太炎運用淵博的國學功底,考證了「杜」姓的起源,談到了中華文化祖制的宗廟祠堂,在維繫宗族延續中的作用:「夫祠堂者,上以具歲時之享,下使子孫瞻焉,以捆致其室家者也。」浦東高橋的杜氏祠堂,不僅僅是我們「杜」一支家族,也包括了其他「杜」姓宗族,「始就高橋祠堂祀其父祖以上,同堂異室之制,近世雖至 尊猶然。故諸子庶不立別廟,獨為一堂,以昭穆敘群主,蓋通制然也。凡祠堂為址八畝,其壖地以詩設塾及圖書館,所以流世澤帥後昆也。」
章太炎借「杜」姓,強調了古人崇尚的立「德言行」三不朽思想。他說,在 漢唐時期杜姓出了很多名人,比方說東漢的杜林、西晉的杜預和唐代的杜佑,他們為杜氏宗族的彰顯了榮耀,創造了德言行的不朽。「古之訓言,保姓受氏,以 守宗祊,世不絕祀,不可謂不朽。稱不朽者,惟立德立功立言,宜追視杜氏之先, 立德莫如大司空林,立功莫如當陽侯預,立言莫如岐公佑,其取法非遠也。」 按照章太炎的說法,立祠堂、修宗廟是中華文明自古以來維繫家族、宗室的傳統, 借追溯先祖恩德、以遺澤後世子孫,追求立德、立言、踐行是古人推崇的三不朽。 「有是三者,而濟以和宗族,勤地材,則於守其宗祊也何有。」
我父親大興土木修祠堂,請國學大師章太炎來寫杜氏祠堂記,出發點就是想光宗耀祖、留芳後世,成為不朽。我父親是一個孤兒、打雜零工,後來成為海上聞人大亨、青紅幫幫主、黑社會老大,最多時的頭銜有兩三百個,可以說是風光得很啊!這些都是那個時代的特殊產物,過去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了。就像香港《星島日報》在我父親去世時候說的那樣:杜氏一生的事蹟是「半個世紀來的上海,反映了新舊轉型,封建社會到資本主義社會, 革命力量的滋長與蛻化......這一個萬花筒, 只有在歷史學家的顯微鏡下,才能夠看清。杜氏本人始終是站在政治圈子的邊緣,他的操守是舊道德的準繩,而他的一生卻是大時代大烘爐中的火煉。他的死,也正是這半個世紀結束的鐘聲」。
我們不去評說我父親的德言行,這自有歷史學家和社會的公斷。那些溢美的「孝思不匱」、「武庫世家」,甚至是「義節聿昭」牌匾,以及我父親、杜家的很多事情,早已經成為過眼煙雲,人們都淡忘了,章太炎所說的不朽的杜氏祠堂也不在了,但是杜月笙這三個字,始終活躍在說書評彈電影電視裡,成為傳說故事,甚至是八卦和演義,就像于右任的「源遠流長」一樣,流傳下來,從當時到現在,人們津津樂道。
杜氏祠堂和我父親、母親們早已不在,而那些故事和傳奇,卻百年流傳!
(標題為編輯擬定,文章轉載自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