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在想,人為甚麼在讀書?
某次我這樣想的時候,我正身處一個氣氛詭異的火車車卡裡。
那裡每個人都神色黯淡,對著一部部的發光機器發呆,白的藍的黃的光映在他們臉上,照出一張張白的藍的黃的、卻同樣乾涸的臉孔。我每次看到那樣的情境都害怕得不得了,只好抽出背包裡的一本袋裝書來讀,那是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好看嗎?嗯,我相當肯定,以書裡的狂放自豪的筆觸,它絕對份屬其時代的大師級作品之列——我卻偏偏喜歡不起來。直到下車之前,我一直在讀那本不特別令我感興趣的書,於是我知道了:讀書有時是挑一盞燈,是在眾多的刺眼死淡的光線之中,挑一盞明明白白的心之燈。世界的浪潮倘若碰到這顆頑石,會捨得轉一轉向嗎?
再對上一個讀書的情境裡,我是整片老式大和電視劇佈景裡的一部份。
半開的趟門框出了一格,框住了稀落的茶樹和有著瓦青色屋簷的其他屋子;在趟門的這一頭是屋內,矮細的電視、風扇、啪踏作響的空心木地板、木架子、牆上古老的卡通貓頭鷹吊鐘......一切擺設都是老式的、飄散著看得見的靜止的塵味。整個佈景的正中心,是一張比地面高出數吋許的暖爐桌,一位日本女性坐在桌旁,心不在焉、接近不安地敲打著鍵盤。她錯開的對面,坐著一個拿著書本、也在心不在焉地讀的異地男子。在這片由抑鬱與犯禁所形成的奇異的平衡裡,幾多事物都可更替,唯獨是男子手上拿著的——我不能很好地解釋清楚,但我深知道在那個點上的存在——只能是書。沒有了書,那一個和煦的下午便失掉了靈魂,變成和每天上班乘車看到的風景一樣千篇一律。
某個晚上,在那張溫柔的床上,我躺著讀書,她坐著讀書,我們的腿的肌膚觸碰著,那裡的感官被持續地開啟了。那個時候,我們應當是要做愛的。愛的語言化成了距離,我們身處同一個時空,各自鑽到另一個世界去探索:她看到了甚麼?異世的花、草?狗兒?末日的流星雨?在退後的海浪?在另一個國度裡,她有想到我嗎?我讀著趙曉彤的《步》,在沒有她的熟悉的香港裡漫游,腦海想得更多的,卻是如何可以成為作家、擁有金錢名聲事業、快點重新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才不致悲劇再發生的事。在潛意識裡,我們是否有帶著彼此去走那一趟旅行呢(或者說,是對方讓我們出走得了呢)?如果有的話,兩本書的世界,便通過兩具軀殻相連結,文字走進我們的身體,故事便源源不絕地從我們觸碰著的位置魚貫通過。那個讀著書的情境後來成了一幅畫,那條時光隧道再沒有接通過。
我想,大概沒有甚麼人會在死前讀書吧?書太漫長了,和死前的躁動可完全不是同一個節奏;但書又不屬於生的一邊,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分明是讓那些被死亡滲透了大半的人讀的。我們在生死的交接處讀書,因為書可以是我們最親密的愛人,或是共同犯罪的同黨;我們都只是想被書讀。假如真有一日,我們都排解得了生的孤寂、或是找到了那個貼心不易的某人時,書才會還原成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