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Let it 糕】鏡餅及其他

散文 | by  陳韻紅 | 2020-05-29

T每年1月11日都會給我發一塊糕,名曰「鏡餅」。據說是在崇光百貨底層的超巿購入,屬於年糕的一類,圓的或方的,有粉紅與白兩色,我總是分到足有半個手心大的白長方體,戲言像橡皮擦多於食物。大多數的時候,T不怎麼理會我的表述,只會揮舞着清癯的臂膀,催我回去忙正事。只有一次,T突然心血來潮,樂呵呵地拉扯到遙遠的過去,告訴我從鉛筆誕生的1565年至橡皮誕生的1770年之間,人們有以麵包擦除錯誤的長久習慣,旋而把我那無趣的比喻連結上某種舊世界的復興。


但我由始至終只是一個平庸的進食者,無法復興或創造任何值得一提的事物。


日常主食中用以替代米麵的韓式或滬式年糕,白晃晃的圓條狀或橢圓片狀凍在透明真空衣內,罩在冷凍櫃薄藍的光線下,使人產生此與魚或牛或豬的切塊屬於同質的錯覺:皆曾活過,將再活過來。


然而它們過於閒靜,反而欲蓋彌彰,似有過戛然而止的騷動,彷彿一種虛構的幸福。我好奇它們前生的死亡。如果當下的狀態是一種逆向的占筮卦象,對未知的過去而非未來的提示,我會判斷它們曾經嗜吃而擅長蠕動。我想到一種適合的死亡形式,類近於畢飛宇〈生活在天上〉描繪的那些「一天只吃一頓,一頓二十四個小時」的蠶,「無可挽回地吐自己,以吐絲這種形式抽乾自己,埋藏自己,收殮自己。」


我差點確信盈耳的窸窸窣窣是舊日殘留的咀嚼聲。


身旁的婦人把上半身埋在櫃中專注搜索,好像在找尋失落的身體部分。我很想告訴她其實不缺甚麼,不必畫蛇添足。我有段時期管冷凍櫃叫「法蘭康斯坦之櫃」,想像以櫃中素材組合科學怪人的百種樣態。可惜最後通常只成就了一碗平淡的白菜豬肉絲炒年糕,吃掉一碗,就扼殺掉一篇科幻小說的誕生,而飢餓的我只能帶著罪疚感吃掉一碗又一碗。熱氣騰騰的年糕晾個半晌就溫吞如中年,再在咀嚼中耽擱成涼涼韌韌黏糊糊的滿嘴油膩,宛如生的過渡。


鏡餅則另作別論,吃只是極其旁枝末節的一環。


這種日式年糕裝在一個古怪的包裝內,那是仿照傳統兩個大小不同的圓餅交疊之形的硬質塑料殼,上面頂着一隻橙子,也是玩具似的塑膠品。一座座陳列在歲晚的超巿貨架上,好像一隻隻擠在狹窄雞窩裡的母雞,尺寸參差錯落,有如拳頭也有如頭盔般大,腹內是個謎,遠望過去測不到內裡藏著多少塊糕餅。T選的是當中最大的一款,每次瞥見醒目佔據凌亂辦公室一隅的一座塔,腦海就不期然閃過矮小的T捧着它招搖過巿,好像美式卡通中頂着大塊三角芝士竄入坑渠的老鼠,每一步都在失去重心邊緣掙扎的滑稽模樣。T按照習俗從每年12月28日開始在辦公室擺放這祭壇似的裝置,一直到新一年1月11日鏡開日為止。放置的日子是甚講究的:29日因日文的9與「苦」同音而避諱;30日與31日則分別是農曆與新曆的最後之日,於此兩日開始放置有「一夜飾」之嫌,視為不吉;8是一個吉祥的數字,28日也就成了歲末最合適的日子。據說日本祭神儀式上常見青銅鏡,鏡餅參考了神器八咫鏡的模樣,正月期間獲年神寄住。雖然那神聖的裝置壓在搖搖欲墜的公文上實際功能無異於一個碩大的紙鎮,但我還是因着回憶殘留的陰影,條件反射般投入這場古老的遊戲。


過年在我家從來是一場尷尬的遊戲。若懂得將之當成遊戲或許反過來從容一些,就是因為過於認真,無法全盤掌控就興致全失,往後家族花果飄零,人心漸離,也就無以為繼。言叔夏說:「年是剩下的東西」,但當節慶與日常的界線逐年模糊,反覆加熱至像「浸燉了一整個冬天的氤氳」的剩菜也在某個面目模糊的時點忽爾成為絶響,人只能在延綿的時間平原上無意識漫遊。母親是上海人,始終無法適應棗紅色的廣式椰汁糖年糕,似乎有過一些衝突,妥協是一底豆沙綿密的紅豆鬆糕,同樣是圓盤狀的香甜,都隨那含混的歲月遠去了。清晰的只有咸肉津白湯年糕與黃豆芽肉絲炒年糕的鮮味,仍然在日常餐桌上一再回歸,頻繁得像從未離開,恰似黏在碗底那幾片吃剩的年糕,極難去除,必須用力刷洗,頑固如貝類海產的閉殼肌。


「啵。」在鏡開日打開鏡餅。


鏡餅放置時間久了,外皮會風乾變硬,須以錘子敲開方可食用,不能用刀子一類的利器,因會引發切腹的聯想。然而時移勢易,兩塊堆疊的餅加上橙子的構造成了徒具其表的塑料包裝,隆而重之的開鏡餅儀式也不過是以手指戳破底部的膠膜,讓裡頭盛載的一塊塊獨立包裝的小鏡餅跌下。今年又是毫無懸念的白長方橡皮擦。我用唇語無聲對T說:「可以來點不一樣的嗎?例如換成粉紅圓形。」T疑惑地歪着頭瞄我,像發現了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我很快便認同了T的觀點,把嘴合上再無異議。因為形狀和顏色並不影響它的味道,而味道也是極其旁枝末節的一環,進食只是儀式過後剩下來的餘興。


選擇一個恰宜的烹調方式,像為故事撰擇一個恰宜的結尾。

T說:「用任何形式加熱後便可食用。」

沒有比這更抽象的指示。

T補充:「例如在泡製紅豆湯時不經意地掉進鍋裏。」

這的確是個足夠具體的闡釋。


然而,當我坐着深夜巴士跋涉返家,廚房除了零時的空寂便甚麼也沒剩下。熟睡的家人鼾聲大作,突兀的唯有毫無睏意的我獨對一塊鏡餅,照不見任何映像。


我冷靜地煮開一鍋清水,泡沫沸騰如一群飢腸轆轆的狂暴鯉魚,我把它投向了無形的魚群,觀察那一方米白在水中漫開成圓月,其上有陰影晃動如皮影戲,不相干的事物交替顯現:橙子。塑膠橙子。與鏡餅捆綁出售的塑膠橙子。掛着塑膠橙子的樹。上了七年的偏僻天主教女子學校。中學的小花園。不知是誰給從不結果的樹掛上了塑膠橙子。花園鐡圍欄外的棉花糖販子收錢後把蓬鬆的彩雲擲進來。一朵朵卡在樹上。我沒有跟隨大伙兒起哄。板起臉的修女說:「樹上的橙子是假的。」因為我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板起臉的修女說:「不許買來路不明的零食。」最後一年還得了操行獎。然後有一天橙子和販子都消失了。在上學路上碰見一臉和善的修女,我內心有一座噴發的火山,但最後只是禮貌地道了早安。軟弱的姿勢。


許多年後,我讀到了伊藤潤二的《溶解教室》,才慢慢釋懷。《溶解教室》裡面有個文質彬彬的男子,頻頻向人道歉,雞毛蒜皮的小過失也像犯下彌天大錯般瘋狂道歉,似乎十分軟弱。原來此人跟魔鬼做了交易,但凡他向人道歉,對方便會出現大腦溶解的徵狀。道歉得愈起勁,腦子溶解得愈徹底,漫畫裏的道歉狂魔最後通過電視直播向世人道歉,導致大量觀眾腦漿外溢死亡。道歉狂魔幾乎是以釀酒的態度在量產腦漿,還把不同人的腦漿分門別類裝進瓶中收藏。腦漿有這麼好喝嗎?我的腦子也糊掉了吧?水煮乾了也沒覺察。


我可憐的鏡餅就攤開成薄薄的一層糖迹,死死地附在鍋底,沒救了。只得重新注入熱水浸泡,坐在一旁等候殘迹軟化再收拾殘局,那鍋子擱在盥洗盆內好像被凌空的一雙天使臂膀環抱的聖嬰。今年沒吃成功,不過沒關係,吃之於鏡餅,只是極其旁枝末節的一環。我閉起雙目,提早策劃明年的烹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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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韻紅

曾獲青年文學獎小說高級組亞軍、香港文學季「海」徵文比賽冠軍等;畫作曾入選「向也斯致意︰詩遊異鄉」展覽。臉書專頁︰rakathepai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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