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都是一個嶄新的日子,走運當然很好,不過,我寧可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分毫不差。這樣,等到機會來臨時,我就有充分的準備了。」《老人與海》中的老漁夫聖地牙哥說。
說山是山,說水是水
粵劇泰斗阮兆輝在與劇場導演鄧樹榮合作的劇作《老人與他的海》上,會以粵劇呈現《老人與海》,並飾演聖地牙哥。阮兆輝對《老人與海》有一個情意結。1958年,阮兆輝看過由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改篇的同名電影後便深深地記在腦海裡,「一個老人、一個小孩、一個沙灘、一艘船、一個海,除此之外甚麼都沒有,卻可以拍成那麼長的電影。」他總想著要把《老人與海》與戲曲結合,惟一直沒有付誰實行。
直至近年,阮兆輝在教導年輕戲曲演員時,發現無論他們怎麼演都欠缺神髓,皇帝沒有皇帝的神態,百姓沒有百姓的樣子,「我想:甚麼戲可以靠演技做到角色應有的樣子?就是《老人與海》。舞台上沒有海、沒有浪、沒有風、沒有雨,也沒有魚,只靠演員,他說有就有。」阮兆輝嘆息一聲,「但我做遲了,應該幾十年前做的,體力好些,現在我甚麼都做不到。」
阮兆輝十分重視戲曲的傳統。早期戲曲舞台的氍毹上僅有一張桌子兩張椅子,沒有其他佈景。根據阮兆輝的研究,「一桌兩椅」起源自元朝,那時漢人不滿蒙古人統治,所飾演的劇目大都是反政府,容易遭官兵取締,於是街頭劇作的佈景便可減則減,將舞台化簡至只剩一桌兩椅。
當舞台空蕩,表演靠的就是演員。「演員說有高山就有高山,有水就有水,走一圈便由水上走到岸上,你必須做到觀眾信服,只要觀眾相信,風風雨雨都是你一手造的。」在戲曲裡有一個技法叫「抽象表演」,演員須在沒有實物之下做到事物的形態,例如要在沒有茶杯、茶壺的情況下倒茶、繡花時如何透過針線的長短表達時間流逝等等。「你心中要有那東西的存在,演起來才像真。」阮兆輝說罷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戲曲是最簡約的。」阮兆輝說,這是以前,現在戲曲受到現代劇場的影響,開始在舞台上添加不同佈景,佈置得金碧輝煌,「很可憐的,(因為佈景太多)演員有時沒有路走。」鄧樹榮笑言這是「粵劇沒有路走」。阮兆輝很疑惑,戲曲變成這樣到底是進步還是退步?在傳統與潮流之間到底該如何拿捏?
現代劇場遇上戲曲
至少在《老人與他的海》中,阮兆輝想嘗試將最純粹的粵劇表演搬上舞台——一個現代劇場的舞台。早在三年前阮兆輝向鄧樹榮提議改編《老人與海》時,兩人已經決定這將是一個現代劇場與戲曲的誇界合作。「我跟他說,戲曲的部分你不要碰我,現代劇場的部分我則盡量配合你。」阮兆輝說。
《老人與他的海》講述一名原是粵劇演員的外公自外孫女出生後便沒看過她,直至他臨終前,受到《老人與海》的啟示,想尋回自己的外孫女,但未找到外孫女,他便與世長辭了,去世時他立遺囑把住宅單位留給外孫女,後來外孫女搬了進去,引發出這兩個角色在不同時空相互交錯、生活的片段。劇作最後外公有一段長達約30分鐘的純粵劇表演《老人與海》,是阮兆輝的獨角戲。鄧樹榮解釋說:「畢竟這是在現代劇場的框架之下出現的純粵劇表演,之前的故事鋪墊、表演方法是重要的,令這段純粹的粵劇表演有另一重意義,不只是看輝哥反璞歸真做一個原原本本的傳統粵劇,而是更多的,跟看一齣半小時的《老人與海》粵劇是兩回事。」
這也是為甚麼劇作命名為「老人與他的海」,多了「他的」,為「海」賦予了多重意義,可以是老人的心路歷程、過去的經歷、將要面對的種種,或者是他的世界,「簡單來說,就是老人與自己的世界」,鄧樹榮說。
從身體出發的簡約美學
把現代劇場與戲曲結合看似是一個大膽的行為,阮兆輝打趣說:「很多人問我們:你們在搞甚麼鬼?」他則淡然回說:「沒搞甚麼鬼。」在阮兆輝及鄧樹榮眼中,兩者結合並無不可,甚至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大家都簡約,他搞的是簡約劇場,我們那個幾百年的劇場也是簡約劇場,只是大家表演形式、服裝不一樣。」
鄧樹榮一直倡儀「從身體出發的簡約美學」,發明了一種叫「前語言」的表演方式,他認為人類在未有語言之前,就是靠身體去傳達訊息。「身體表達是最原始的,」鄧樹榮說,「語言可以說謊,但身體不會。」另一方面看,語言很精準,但也因為太精準,指向性太明確,反而失去想像空間;動作正因為不精準而具有詩意,觀眾可以用想像去彌補缺失的空間。「所以我們要拿捏,甚麼時候要精準,甚麼時候要詩意。」在此必須強調鄧樹榮提倡「由身體出發」並非排斥語言,因語言也是身體的一部分。
在《老人與他的海》前半的現代劇場部分,阮兆輝像演默劇,只有動作,不發一言。(至少直至第一次綵排鄧樹榮都覺得外公的角色無須語言)如此一來,阮兆輝只能透過身體動作和語言來傳達他的感受,輝哥搖搖頭,從演70年來,這可算是遇上挑戰了!「我做了這麼多年大戲,拍了八十多套電影,那些對我而言都不是挑戰,現在真的是挑戰,我把這當作一個考試,看看自己能多投入到現代劇場、看看觀眾是否接受。」其中一段外孫女讀白其間,阮兆輝更只是坐在椅子上,靠表情說話,「我當自己戴了面具,很有趣。」
鄧樹榮不擔心阮兆輝會在這次考試中肥佬,因為阮兆輝就是答案本身。「最後半小時的純戲曲演出裡,唱做唸打甚麼都齊,輝哥的粵劇造詣已經出神入化,在現代劇場部分我想展現他另一面,想呈現他作為演員的素質給觀眾看。」當輝哥刷牙、洗臉,一個滄桑老人彷如在台上過起了他的日常。
殊途同歸
如果用一個詞語形容《老人與他的海》的舞台,大概就是「空」,佈景只有簡單的一桌兩椅,以及一堵牆,甚至連語言都減省。在整個簡約的過程中,有甚麼是不能刪去的?阮兆輝說:「只有不可以抽象的東西才要真,例如椅子要真,我總不能坐無影櫈吧?」而鄧樹榮則認為用「有需要」比較合適,在整個創作過程中,他會把東西分成三個等級,第一級,必須要有、不然創作不成立的東西;第二級,可有可無的東西;第三級,一定不能出現的東西。
《老人與他的海》中的第一級,大概就是一桌兩椅,這既是傳統戲曲中的必備配置,也是一個符號。表演期間,一桌兩椅會隨故事發展變換形狀,在桌椅之外,它們還能是山是水是船是人是世界也是內心。鄧樹榮說:「無論是戲曲或現代劇場,都是關於變化(Transformation),變化可以是實物,也可以是由實物演變出來的符號,例如演員已經是一個符號。」
不同藝術形式有不同的規矩,同一符號在不同藝術形式之下亦有不同意義。鄧樹榮認為雖然現代劇場與戲曲的審美眼光不同、標準不同、對生活的看法不同,「但它們都來自生活,只是切入點不同。藝術最終其實是做甚麼?不同流派都是異曲同工、殊途同歸,都是在表達自己的感受,」鄧樹榮呡了一口茶說,「關鍵是你用甚麼方法表達自己的感受?我稱之為最真誠、最有效率、最有效果地表達到的方法。」於他是現代劇場,於阮兆輝則是戲曲。
海明威、老人與馬林魚
外孫女其中一句對白問到外公當自己是老人呢,還是海明威?現實中,阮兆輝覺得他像老人。在《老人與海》裡,聖地牙哥因為84天沒有魚穫被嘲笑,村民們都瞧不起他,只有小孩同情他,因此當他遇上那比舢舨還大的馬林魚,他不願服輸、堅毅,無論如何也要把魚釣上來,最終馬林魚被鯊魚吃掉,他只能拖一排魚骨歸航,而魚骨是他戰鬥過的證據。「成功的定義是甚麼?」阮兆輝詰問道,「他算是成功了嗎?是的。滿足感和實體的得著是兩回事。」阮兆輝自行定義,至少當他把魚骨拖回村後,很多人圍著魚體讚歎:「多麼大的魚!」聖地牙哥知道他成功了。
對阮兆輝而言,戲曲便是馬林魚。阮兆輝自8歲起學習戲曲,轉眼間已經七十載,他也懵懂過、被責罵過,「想收入多千萬不要學演戲。」「不只是戲曲,是所有表演藝術。」鄧樹榮在一旁補充。阮兆輝點了點頭,續道:「每個人都有軟弱的時候,是甚麼讓你堅持下去?就是你能從這件事中獲得滿足、自豪、驕傲,而不是金錢。」正如聖地牙哥,他可不管馬林魚能賣多少錢。「這70年間我也多次問自己:你不累嗎?我當然生病過,但我喜歡呀,病癒便又做下去。」像喜歡一個人是沒有原因一樣,喜歡一件事也不需要原因,「它實在太迷人⋯⋯」
在海明威與老人之間,鄧樹榮覺得他兩者皆是。他以ABC比喻藝術,「藝術不止要管A,還要管不是A的B,以及在AB之間遊走的C,因此我是海明威,是老人,是魚,也是輝哥的一部分。」海德格曾說藝術的定義就是「The thing itself becomes to work」,對鄧樹榮來說,他能力之內能令一些東西「Work」的方法,就是劇場創作,肉麻一點說就是「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自己的位置是指一個人找到自己的方法去表達及切入世界,你有自己的個人風格,而觀眾能從中找到共鳴。」
在風急浪高的海上,在與馬林魚纏鬥時,聖地牙哥在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去想缺少甚麼的時候,該想一想憑現有的東西你能做甚麼。」
《老人與他的海》演出詳情
日期:11月10日晚上8時
11月11日晚上8時
11月12日下午3時
地點:葵青劇院演藝廳
詳情按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