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說唱音樂南音與粵語流行曲,兩者風格截然不同,但在粵劇老倌、藝術家阮兆輝牽線下,由他與張敬軒合作演唱的《魂遊記》,卻找到融合它們的演繹方式,配合長約九分鐘的音樂故事錄像,從劇作家黃詠詩真人真事改編而成的離魂故事,讓我們擁抱生命中的無奈之餘,也在亂世裡尋回游離的三魂七魄。
為南音尋根,滄桑招魂
致力推廣南音的粵劇名伶阮兆輝,為了延續這種傳統說唱文化而擔當橋樑,乘「賽馬會藝壇新勢力」邀請,發起是次「南音.承傳」的計劃,並由繼女曾慕雪有份創辦的「一桌兩椅慈善基金」策劃,促成他與張敬軒合作演唱《魂遊記》,黃詠詩則負責MV編劇與作詞,探索兩者拼湊交匯的火花。談及對南音的情意結,阮兆輝說起自己的少年時代,常常走到油麻地榕樹頭聽南音的往事。「最初我踎在街邊聽,當時識鬼滄桑咩,只覺唱得好過癮,而且粵曲裡也有南音,但卻非那種味道。聽著聽著,自己也被吸引,得閒就去街邊聽,尤其在微風雪雨、天寒地凍時,聽到有人唱著南音,感覺特別深。」多年來,阮兆輝推廣南音不遺餘力,八十年代更曾因緣際會,灌錄過好幾張大賣的南音唱片。縱然流行與否無法強求,但阮兆輝依然希望為此尋根,傳承這種小眾文化之餘,之後更準備與余少華教授,合力進行關於南音的尋根研究。「對於南音最早期的模樣,大家都只靠片言隻字,我也不會盡信。有個比較踏實的說法,南音跟木魚、龍舟、板眼來自同一系列,句法章法都相同,分別只在於它們的拍子感和有沒有配樂。最早期(出現)的應該是木魚,因為一切從徒歌開始,然後才漸變豐富,但木魚歌的來源,卻是江蘇的摸魚歌,由於方言辯誤,摸魚才變成了木魚。另一方面,當它演變成南音後,演唱者一手拿板一手拿箏,兩者皆非廣東時興的樂器,更令人懷疑條水係從嗰邊嚟,至於為何會變成廣東歌,這又很奇怪,所以我才想要尋根。」
南音多由盲眼藝人演唱,男稱「瞽師」,女稱「師娘」,杜煥正是其中一位最具代表性的瞽師。受他啟發甚深的阮兆輝坦言,「開眼人一定唱唔贏盲佬」,全因失明人士的世界份外專注。「唱南音,盲嘅多過開眼,靠此搵食的都是瞽師。因為盲人行業少,沒甚麼好做,記性好又先天好聲的,就唱南音,他們承傳了也就不得不用功。」杜煥的南音早成絕唱,其作品之所以能夠流傳後世,阮兆輝說不得不提杜煥1975年於上環富隆茶樓的現場錄音。「杜煥在街邊賣唱時,榮鴻曾邀請了他進行錄音,起初安排了在香港大學的陸佑堂演唱,但杜煥覺得,點解咁靜,對此很不習慣;找了間studio錄音,杜煥也唱不出來,因為整個環境對他太煞有介事,結果榮鴻曾找來上環的富隆茶樓跟杜煥錄音,因此這個版本可以聽到雀聲,還有叉燒包等叫賣聲。」然而,隨著七十年代的民間娛樂選擇漸多,流行曲亦開始逐漸取代南音等傳統歌曲,當賣唱生計不足以餬口,很多名唱家都晚景落魄,瞽師杜煥也不例外,阮兆輝憶述至此仍感憤慨。「杜煥曾經每日在港台唱南音,但當流行曲興起後卻被趕盡,唯有周街賣唱,雖然政府偶爾會請他到大會堂演唱,但卻不足以餬口,照顧好曳。直至杜煥離世,點死點葬無人知曉,再問,原來是盲人夾份葬,我直情開咪就鬧,一個咁樣嘅藝術家,可以咁樣嗎?」杜煥安葬後,阮兆輝透過電台節目,為籌款活動點起一把火,單日更籌得三十多萬善款,用以改善民間盲眼藝人的生活境況,這亦是作為杜煥戲迷的他,盡個人最大力量所能做到的事。
找回三魂七魄,是一世人的功夫
時至今日,真正懂得南音的演唱者已所剩無幾,為了不讓這種文化失傳,阮兆輝樂於嘗試不同方法作推廣,與張敬軒合作演唱的《魂遊記》,將流行曲與南音的元素融合起來,輝哥自言更是「從來冇試過」。「整件事最大功勞是阿賢(作曲、編曲及監製伍卓賢),透過音樂融到我們兩把不同聲線,阿詩的詞也有那種感覺,唱的人又願意融合,這是三夾四湊得來的,換掉任何一個,都完全並非這回事。錄音當日,我也戰戰兢兢,想嘗試卻擔心後果到底如何,但我從來是個唔怕死的人,聽到最後的版本亦很開心。」為了讓出來的效果更顯神髓,阮兆輝原來曾先後兩次走進錄音室,並刻意摒棄最初溫柔且優雅的靚聲,以一把「就快爛」的沙啞聲線重新灌錄,這才是南音的神韻。是次計劃的另一靈魂人物黃詠詩笑言,「朋友聽完問我,乜阮兆輝依家把聲爛成咁?」,然而這正是此曲所需要的元素。「輝哥錄完第一次,張敬軒聽過,覺得沒有那種質感,再call輝哥來,他又覺得好呀試下呀,就連張敬軒錄音時,也捨棄平日慣用的板斧,不去思考如何抗衡輝哥把聲,而是專注融入。」
「一晝一夜記光陰,月圓月缺也留痕。」《魂遊記》的音樂故事錄像,融合了兩把風格截然不同的聲線,內容則來自黃詠詩經歷過的真人真事。「十幾年前,我住在銅鑼灣舊唐樓,某日凌晨家貓在門罅怪叫,牠本來很懶的,我便覺得很恐怖,看到牠撲腳的路程,我知道有嘢在房間穿過窗簾出去,如是者repeat了四五日,我覺得唔對路,要『傾下計』解決呢件事。有次我感覺到『它』在窗簾沒有離開,就對『它』說:『你要搵嘅嘢唔喺度,你唔好嘥力喇,你做得好好呀你知道嗎,你上路啦唔好留喺度,你上路仲有機會搵返。』」十年過去,連當事人也忘記此事之際,有天坐月期間稍事休息,睜開眼卻望見舊唐樓的天花板,打開門看到有隻貓撲向我。「我看見自己的背影,看見自己轉過頭來,捉住窗簾不肯離開,然後那個自己跟我說起當年的同一番話。醒來後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的運作,可能不如我們所想像,一切輪迴因果,其實無法掌握孰真孰假。」怎麼都想不到,這個離魂的神秘故事,卻是最真實的經驗。
透過歌詞,透過影像,黃詠詩將這段真實經歷轉化,填詞經驗不算豐富的她,雖然對南音並不熟悉,但阿詩卻想起家族從事的打齋業務,並將自己在靈堂現場聽過的招魂曲,放進歌詞。「夕陽西下水東流,物換星移幾度秋,形貌何處魂自返,韶光倏忽恨難留,奉請魂兒登練度,乘空攝景上瀛洲。」影像開首,阮兆輝對著一眾茶客獻唱的這六句南音,正是摘錄自招魂曲的道教典籍。頭六句南音根據典籍而寫,其他歌詞皆屬黃詠詩的原創。不懂古字也不諳南音,黃詠詩說多得輝哥從旁指點,也秉持對方「愈淺愈好」的理念,以簡單直接的寫法,完成《魂遊記》的詞作。當伍卓賢的旋律與編曲,成功將南音與流行曲融和,如何在歌詞上也能做到這種融合,阿詩說自己在過程中亦花過一點功夫。「有啲人填咗好多年,唔想辜負粒音,就放啲好精緻嘅字,然後大家唔知佢講咩。不過因為我新,覺得啱意思就過關。整首歌最難填的部分,是兩pair融合的那粒音,我覺得它是全首最重要的moment,想了很久,最後填了『今天』,珍惜歲歲月月年年,分分秒秒匯聚成今天,並取其甘苦與共的同音。」
黃詠詩出入神秘,卻同時踏實:「其實我並非想討論有冇鬼,而是如何幫助當下的人,找回自己的三魂七魄,尤其當我們正在經歷很大改變。三魂七魄並非個個齊,如何凝聚自己的三魂七魄,這是一世人功夫。畢竟,打齋是給生人看的,時間終結給你甚麼訊息,去繼續活你的餘生才更重要。」
南音多屬抒情嘆咏之作,演唱者訴說人生段段故事,箇中哀怨無奈之情,往往教人最為動容。面對生命中的無可奈何,阮兆輝卻希望南音融合流行曲的成品,能為觀眾帶來振作功效。「我成日講,人是無可奈何,有句說話我經常問自己:『我能怎麼樣?』。我不敢說是被逼,但很多事情也是不由自主,例如親人離世,你可以點呢?很多時候要懂得接受,地球日日轉緊,冇得返轉頭,只能一路向前,至於前有幾多,後有幾多,就得看你自己。」縱然南音的底蘊充滿無奈,但身為創作團隊之一的黃詠詩,希望歌詞能夠擁抱人生的無奈之餘,也讓大家知道,萬事萬物,一切都話唔埋。「無奈這個字好得意,查英文字典是沒有的。我的歌詞會擁抱這種無奈,但有流行歌的參與,其實希望想『破』,我唔知你的方向會去邊,會唔會贏,但起碼要踏出那一步,世界係話唔埋的,你所知的跌墜都係話唔埋。」
「我唔係想你識,我係想你好呀」
將南音混合流行曲元素,固然能推廣予更多聽眾群,但阮兆輝慨嘆「有人聽冇人繼後都無用」。南音易學難精,即使有年輕人學唱,但「覺得自己識唱就唔追」,阮兆輝認為是所有藝術學習最遺憾的地方。「南音來來去去得四頓,每頓七個字,中間沒甚麼變化,但正因它這樣古板,所以要唱到貫徹自己的生命,才會吸引別人真的來聽。咩叫好,講出來很虛無縹緲,有些後生仔以為自己識,但你唱完係咪嗰啲嘢?你冇錯,但這種有內涵嘅嘢,冇錯只能算剛剛合格,斷不能因為識唱就唔追。我唔係想你識,我想你好呀。」七歲已經入行做童星、拍電影的阮兆輝,自言沒有童年生活,每日「練功、學唱、返片場拍戲」,周而復始,寧願死頂也從不埋怨,學武練藝的竅門全靠死背,如他所言是在「練懵功」,卻也成為打好根基的重要過程。「我們練功時沒有思想,不要問為甚麼,沒有為甚麼,做。我唔理你,背熟佢。唔知佢講乜點背呀,就係要你背熟咗至知,知咗你就唔背,知咗點用就唔練基本而去用。我們以前看到名演員在台上最多踢三腿,為何要一百、二百(腿)咁踢?原來那一百、二百(腿)踢得好,那三腿就很精。現在所有人都要知咗問咗,點解咁呀才去做,其實咁樣練唔好。」
時代轉變,選擇更多,阮兆輝覺得年輕人不肯投放足夠學習時間,學武練藝的方法與心態,也都回復不了從前的年代。「人之初,性本懶,這是無法不承認的,可以偷雞就偷雞,為何你會發憤圖強,係要逼架。依家乜都講科學,唔鬧得唔打得唔逼得,所以很難回復那種練功感覺;但話得說回來,我們那個年代有個好處,很多師傅見你如果勤力,真係唔收你錢。」師承袁小田練北派武功的阮兆輝,學師九年,對方一毫子都未收過。「你嚟就得架喇,一個仙都冇收。這是個風氣,他們肯這樣幫你,即使我並非叩頭的真正徒弟,但佢都唔收錢,唔收自然就當徒弟,現在這種人當然很少。我們這行的最大好處是,學到死也沒盡頭,日日學日日有嘢,點解呢樣野會咁,搞一大輪可能搞幾年,但搵到後就會很開心。所以我們得到的並非財富,而是滿足,這些滿足也非來自掌聲,而是靠自己尋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