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因果。只是並非完全明白,因果的運作方式。所謂因果業報,並非今天給了行乞者十元,明天便中了六合彩之類的快速簡單模式。每天都發生那麼多的事情,業在身語意之間迅速運轉,寄生在每個人身上的因果,就有更複雜的醞釀、成熟和誕生的路徑。
我無法睡。一整夜不睡的結果,就是血虛的情況更嚴重。我想睡,但睡不了,腦袋在暴力和因果之間運轉。
今天,這一邊,元朗地鐵站發生幾百個白衣黑幫無差別毆打民眾事件,沒有職員,車長停車開門,任由白衣人進入車廂用棍對乘客暴打,致電九九九沒有人接聽,警察在白衣人離開後才到場,而在警察離開後,白衣人再在連接地鐵站的商場內無差別暴打途人。沒有人來。
另一邊,上環的防暴警對示威民眾開了三十六槍,有人頭部中槍,有人眼睛中槍。
這裡再也不是安全的城巿。地底深處的惡意一再被挖出來。
幾天前,讀了《金剛經》內一個關於「忍辱」的故事。佛陀描述了他在多生多世之前,曾有一世是僧侶,外號「忍辱」大師。那天,他在一個森林裡背靠大樹禪修打坐。那森林是歌利王及其隨從狩獵之地,而歌利王則以兇殘橫蠻聞名。王后那天也跟歌利王一起出宮,在男人們尋找獵物的時候,王后賞花遊玩時遇上正在禪修的大師,非常誠心向佛的她上前打斷了大師的禪修,向他請教各種靈性問題。他們熱切地交談的情況,被追捕獵物的歌利王看到,他認為這二人必有姦情,於是,命人把大師綁在木樁上,四肢大開,然後,他慢慢地,把大師的手指、腳趾,還有身體的其他部份,一個關節一個關節地切開。受盡痛苦的大師如何忍受呢。所謂忍辱,並非壓抑,也不是虛假地對自己說,身體是虛無的,因為痛苦的感受如此血淋淋無可迴避。忍辱大師當時的面對方法是,無相。沒有自我的概念(我相),沒有眾生的概念(眾生相),也沒有永生不滅的概念(壽者相)。在忍受著難以想像的痛苦之時,大師心裡沒有任何真實的概念,他只知道要忍耐這痛苦,不去怨恨傷害他的人。
對我來說,問題就在於如何「不去怨恨傷害自己的人」。憤怒的時候,那麼想要讓加害自己的人下地獄,可是,真實的情況卻是,憤怒讓憤怒者創造了地獄給自己居住。忍辱大師洞悉了,自己是業的承受者,而暴虐的歌利王被心裡淫穢的念頭掌控,所以他看見了大師和王后談話便看到了偷情的景像。歌利王雖然對大師行了酷刑,但他行刑的真正對象卻非大師而是自己的無明。大師要忍辱,因為他知道,若對加害者生了怨念,就是為自己創造了新的業,這怨恨之業必有新的果報。他忍辱是為了停止仇佷的業。
執法者向群眾開了槍,子彈傷了人,或會造成永久的殘害,但驅使執法者開槍的卻不是他眼前的人;白衣人無差別毆打民眾,造成了民眾身和心的傷害,也傷害了整個社會的信任,但白衣幫要傷害的卻不是眼前的人。那些權力的持份者侵蝕我們,卻不是為了這裡的任何一個人。
遊行的時候,聽到「林鄭落地獄」的口號,但我有時覺得,這裡像一個地獄。如果有些甚麼令我感到有希望,大概就是一些在暴力和恐懼充斥四周時,仍然勇敢地不懷任何怨恨,做該做的事的人。例如在612當天被塑膠彈傷了右眼,視力幾乎全失的老師,或,為了保護一個被十多個白衣人圍群的巿民,而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前主播。也有許多,沒有被報導,在恐慌時,仍然良善慷慨,做該做的事的無名者。我知道他們一直都在,就像上帝和眾神,一直都在。
我始終相信,因果報應。只是,因果循環的時間,往往不是人所能理解的。或許,一百年後,沒有你也沒有我的時候,今天的因所種下的果才會成熟。在複雜的,看來難以理解的因和果之間,人還是要好好地活著,以自己所受的苦,盡力理解他人,種下善良的因。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