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何爲美
何為美,美是主觀還是客觀的?美是永恆的還是稍縱即逝的?美是被創造還是被發現的?我們對美一無所知卻都痴迷於它,我們甚至不知爲何要追求它,或許人就是被設計成追求美的存在。
(二)被認可的美
你想成爲一個更好的自己嗎? - 完美物質
重回十八青春少艾是不少人的夢想,更是對已逝去之事物: 美色、體力、可能性的嚮往,祈望能以年輕的身體再一次起舞。
初看《 完美物質》,主角伊麗莎白似乎是為自己的事業奮鬥才選擇分裂出另一個更好的自己,一切好壞全憑自身之選擇;然而從伊莉莎白的職業及其渴望便已能洞察:從他者投來的目光之影響無處不在。
在鏡頭面前教授健康舞蹈,口號雖為打造完美的肉體,但實際上非因為了健康亦非因三島由紀夫般對肉體之美的痴迷,在這裡,打造完美肉體的潛台詞是打造能誘惑他人之外貌。諷刺地是,伊麗莎白確實僅僅是為了追求自己的夢想,但她的夢想的本質就是滿足他人之欲求;寧或說整個娛樂產業就是大衆欲望的具象化,在鎂光燈的照耀下,觀眾看見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僅僅是滿足其欲望的工具。在他者之目光佔如此重要地位的舞台上,舞者必須透過觀眾而非自身的眼睛看待自己,可是透過他者的濾鏡看待自己會看不到真實的自我,只會以泄慾工具之價值去衡量自我。同樣地劇中大部份男性所看見的亦非女主角真實的樣貌,他們所看見的是她所逝去的美貌的影子,或是心中理型女性的仿造品。這般批判的目光亦同時會烙印在被審視者的眼球上,因此當她望向鏡子時鏡中的伊麗莎白則會帶著批判的凝視回望,時刻提醒衰老對她造成的傷害;鏡中反映的並非現實的倒影而是來自他者的審判。伊莉莎白未能看到真實的自我,因而最後化爲怪物時也惦記著需穿上漂亮的連衣裙、畫上豔麗的妝容才能出現於人前;她渴望著真實的自己也能得到他人的認同,但既然連她自己都未能看清真實的自我又怎能讓他人承認真實的她?從鼻子掉出乳房、從體内蜂擁而出的鮮血,看似荒誕無理的劇情卻透露出角色和導演對他者凝視的諷刺與憤怒:憤然展示醜陋的真我吧,儘管無人接受這樣的你。
但這同時亦帶出另一個可怕的事實:即使不被他者所接受,我們仍擁有展示自己的渴求,因爲我們需要他者的認可。
如哲學家沙特所言 – 「他人即地獄」,來自他者的審視將我從本體化為待定義的物體,將我所身處的環境化為地獄。然而被凝視的痛苦仍敵不過被忽視的痛苦,被他者所忽視的人會感受到被孤立、寂寞,彷彿自身並不存在。就如伊莉莎白的家,空洞且安靜得像在等死,終日只能看著舊日照片懷緬過去;伊麗莎白自身亦然,即使消失數週也無人過問,眾人只顧關注年輕貌美的素兒,伊莉莎白被遺忘在純白得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浴室中,她的存在只有在充滿破壞性的暴飲暴食中才能可悲地被展現出來。她渴望關注、渴望重新掌握自己的生活,渴望自己的存在被發現。只是可悲的是,伊麗莎白始終無法向他人展露真實的自我,如果沒有素兒作爲的外表來包裝自己,自己就一無是處。伊麗莎白就如鷄蛋中的蛋黃,若沒有名爲素兒的蛋白包裹便難以維持形態,相反失去蛋黃的蛋白也僅是團無意義的黏液,兩者本爲一體,蛋黃和蛋白兩者合一才是完整的個體。自我的存在和社會性存在、自我與他者的檢視,人的存在是這一切的總和,即使當中含有於我有害的元素,那亦是構成我之必要條件。由此可知,伊麗莎白最終沒法殺死素兒並非單單源於她對美好生活的執著,素兒亦是她在這個社會生存所需的面向,因爲她需要這個社會所以她需要素兒。
結果每個人都像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患者般,對這個加害於我們的社會如此迷戀。
正因我們需要他者,所以他者便是地獄。
(三)永恆的美
世上最美的東西就是金閣 - 金閣寺
金閣寺在主角溝口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金閣不具有實體、金閣永垂不朽、金閣擁有不屬於世間的美」這般的思想充溢著溝口内心,然而本應會帶來昇華的「美的追求」卻帶來疏離與破壞。
與金閣那完美無瑕的美相比醜陋的溝口是顯得多麽的可悲,就連和這不甚完美的世界實時對話也做不到。以金閣為首,世界被劃分成三層:不朽的金閣位於頂端、不完美的世界在其之下、而殘缺的自己則位居末席;亦可以說正因底層的污穢存在金閣才顯得那麽金光閃閃,從此金閣總成爲他與女人之間阻隔,金閣的完美光芒顯露出眼前女性的瑕疵同時亦映照著他自身的殘缺。原本在底層生活亦並無不可,但本不該嚮往的金閣卻纏繞在溝口心頭,身在殘缺的底層心卻在完美的頂層,此等不協調甚至妨礙著他的上升,仿佛時刻嘲弄著他即使能登上位於二層的現世也永遠無法接近頂端的金閣,一切的上升都是徒勞無功的、無意義的掙扎。
對溝口而然,金閣寺代表的正是那無暇且永恆不變的美,起初有為子的凜然和朋友鶴川的高尚都和金閣的美有著同樣的性質,但最終溝口都會對有為子和鶴川失望,因他所看見的他者都是自身渴望的美投射到他人身上的影子,而非真實的他們;他從一切美的事物中看見金閣,但那些事物卻永遠無法成爲金閣。對比起執著美的溝口,另一名角色柏木卻選擇擁抱自身的殘缺;不同於溝口,柏木沒有選擇上升反而利用天生的殘缺來滿足自己的欲望:謊言、情緒勒索、騙取同情等無所不用其極,但與被金閣束縛的溝口相比柏木更像一個真正活著的人。
金閣是完美的象徵,鶴川的黑暗面、住持師傅的秘密、自身的惡行等邪惡之物無法與心中的金閣調和卻能和現實的金閣相容,兩個金閣之間的不協調不斷折磨著溝口,那種痛苦最終化爲一種破壞的衝動、一把能瞬間燒毀一切的熊熊烈火;透過火焰,溝口終於看見理想的金閣和現實金閣所重合的畫面。由此他發現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美,一種稍瞬即逝、具有強烈破壞性質的美,透過燒毀金閣來擁有金閣,燃燒中的金閣是那樣的璀璨奪目,那永恆的金閣經現世之火的洗禮終於化作現實,它瀕臨倒塌時所散發的短暫光芒和自己逐漸消逝的人生是多麽地相似。
溝口慢慢發現到世上存在著不同形態的美,女性胴體之美、殘缺的美、朦朧的美、死亡的美,甚至是醜陋中帶有的美;但無論如何欣賞不同形態的美,溝口仍禁不住將他們與金閣作對比,任何美在金閣面前都顯得黯然失色,在現實金閣即將倒塌的最後一刻,溝口仍未能放棄金閣的美,拼命想要登上金閣中最高最美的房間並打算在那與金閣「殉情」,但突然一股意志迫使他最終逃離金閣活下去。
在美和人生之間溝口最終還是選擇了人生,抑或是他的求生意志最終還是支配了他,他並不是選擇放棄理想只是無法選擇死亡。無論如何,選擇了人生的溝口都必須接受自身的黑暗、接受自己醜陋的本質活著,即使那本質會慫恿他燒毀金閣、踩踏孕婦,但放棄理想的金閣對溝口而言真的是正確的選擇?
如果將理想之物夷平,醜惡地生活似乎變得無可避免,然而只剩下醜陋的生命真的具有任何意義?
(四)美與人生
如果說愛本身可愛在於束縛,那美本身美麗就在於距離,事物總是在被追求途中才是最美的。為何說美是人生的對立,皆因人都渴望著美,而渴望的本質就是缺乏,正因人缺乏美才會趨向美,因此已擁有的美並不是美,只有無法獲得的美才算是美。
《 完美物質》和《金閣寺》的主角都是被美所束縛之人,伊麗莎白追求的是被認可的美、為他人而存在的美導致她異化自我,成為他者可隨意定義的物件;溝口追求的是永恆的美,到最後卻悟出了破壞的美 ,不再控制自己醜惡的本性。雖則兩者都是所謂「美的奴隸」,但失去名爲「美」的指引後,人生似乎會無可避免地走向孤獨與醜陋。
人作為社會性的動物,他人的認同是必需的,無人看見就如同不存在,就如在《 完美物質》中自從素兒出現後就無人再關注伊麗莎白的去向;伊麗莎白不再是被他者所定義的「物」,但同時她的存在亦失去了定義,雖然她亦可以自我定義的,但那定義終究是種無力的定義。期望靠自我定義來肯定自身就如奢望以自食果腹,當肯定的來源和指向都來自同一對象時就只會帶來空虛,根本無法填補内心的空缺,缺乏外力的幫助一切的行為都只是幻象。我們需要他者的存在來肯定自身,但被肯定的過程就必需經過被審視的過程,無論是他者對我的直接審視或是我以一個虛構的「他者視覺」來自我審視,自我價值之成立都離不開物化的過程。這種現象就形成了一個悖論,使人陷入虛無和物化的鐘擺輪回中。
對從小就迷戀金閣的溝口而言世間的一切都籠罩在金閣的陰影下,就如帕拉圖的理型論般,所有肉眼可見的美都只是金閣的粗製模仿,所有人都活在一個「次等」的世界中。既然現世的美都只是贋品,對現世的欲望乃至在現世的任何行爲都是徒勞的,然而溝口卻仍受到這種無意義行爲的誘惑,甚至受到與美相反的惡之誘惑。若以弗洛伊德的概念作比喻:金閣正象徵超然的「超我」、惡之誘惑則象徵慾望的「本我」,溝口象徵的「自我」就生存在兩者之間的夾縫中,燒毀金閣正是「自我」聯合「本我」反抗「超我」之壓迫的行為。但燒毀金閣亦代表徹底捨棄「超我」,失去可抑壓「本我」之「超我」,「自我」便會受「本我」所支配,變得如溝口一直被惡所吸引的本質一般的醜陋。
美是殘酷的存在,在《 完美物質》中美否定了伊麗莎白的價值、在《金閣寺》美中拒絕了溝口的人生,結果兩套作品都導向了同一種結局 - 破壞。自我毀滅或美之幻滅,兩個主角分別作出了不同的選擇,但都帶出了人生與美之間的兩者只能擇一的困境。
兩套作品亦呈現了人追求美時必然面對的兩種角力:一是自身與他者的角力,二是現實與理想的角力,而無論是投身或抽離於角力都猶如身處地獄之中。或許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嘗試改變自身的認知,試圖欣賞人類那無意義且醜陋的本質,接納那些污穢的事物的存在,承認那些事物具有與理想之美同等的價值,就如思想中的完美和現實中的殘缺可以同時出現在人的身上,兩者看似互爲衝突但實為一體兩面。
「改變世界的不是行動而是認知」 - 現實中或許僅有永恆的醜惡,但就連那永恆的醜惡中也有著片刻零星的美,而只有那些發現這種美的幸運之人,將真正擁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