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不丹,大眾最常有的印象大概便是快樂,因為這個緊鄰喜馬拉雅山脈的小國常常雄踞各項關於國民幸福度調查的榜首位置。但除了部分人還會想起梁朝偉和劉嘉玲之外,外界對於這個國家的認識實在不多。原因在於無論地理位置或是本國文化,不丹與外界的聯繫都不那麼深,甚至頗有「與世隔絕」的味道。
這麼一個國家,在踏入2000年代的中期後,亦開始連上電視,引入了網絡,逐漸對外開放,與此同時,他們的國王還主動宣布退位,推行民主制度,國家開始有選舉出現。不過幸福的不丹人對於這項政治改革滿是疑惑,大多數人仍希望維持現狀,由深受人民愛戴和尊敬的國王永續執政,因此對於選舉興趣寥寥的人並不寥寥。於是政府需要選派官員前往各地講解何謂民主選舉,花費心力鼓勵更多人積極參與,甚至還預先舉辦一場模擬選舉來指導不丹民眾如何投票,釋除他們的疑惑。
民主,這個世界上無數人矢志不渝地追求並捍衛的價值信仰,竟然會如此殷切地向不丹人民「投懷送抱」,甚至是由當權者去大力推動,請求人民接受,那些爭取民主而付慘重代價但仍舊遙遙無期,未見曙光的「外人」們,若看到此情此景真可謂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而不丹導演巴禾才寧多治便以自己祖國當年的這場政爭變革,國家首次舉辦模擬選舉作為背景拍攝了一部電影《不丹沒有槍》。
觀眾在入戲院前了解到這部電影的時代背景之後,可能會想起些政治哲學思想,或有關社會科學的學術研究,甚至某些哲學理論的思考探討。但是,實際上電影卻並非那麼嚴肅,反倒是說了一個詼諧有趣的故事。
戲如其名,電影主要講述的是個尋槍的故事。在不丹首次模擬選舉前夕,有一名美國人朗先生前來不丹尋找一隻十分珍貴的,源於美國內戰時期的古董槍。但同時,另一名奉了喇嘛之命的塔西和尚,也需在模擬選舉舉行之前尋到槍支。
「和尚要槍來幹什麼?」朗先生的疑問相信同樣縈繞於很多觀眾的心中,而這疑問會在他心頭湧現的原因在於他心心念念的那把古董槍,輾轉下竟落入了塔西和尚的手中。
在解開這一疑惑之前,兩組人在尋槍的過程中也帶出了不少在烏拉鎮的人物,尤其是政府派去的楊丹等一行官員,以及小毛的一家。前者便是負責推廣以及組織模擬選舉的官員們。執政者無所不用其極去鎮壓民主浪潮的故事屢見不鮮,但戲中楊丹等人便展示了掌管權力的人調轉投放大量資源去推動民主發展這一極具「不丹特色」的場面。至於小毛的一家,便顯現著民主忽而降臨身前的不丹家庭的變化。因丈夫與岳母在選舉中各自心儀的人選不同,於是兩人互不理睬,而女兒也因父親過於投入選舉而在學校遭受同學們的孤立。不勝其擾的小毛自然只希望這「難能可貴」的選舉別要出現,自己一家人可以重回那平靜美好的生活。除此之外,其他烏拉鎮民眾當然也同樣經歷著這場國家的巨變,自身生活也或多或少受其影響而改變著。
最後,這場模擬選舉如期順利舉行了,不過上述的人物和其他烏拉鎮人民更興奮投入的卻是投票後參與久未出關的喇嘛所舉行的一場儀式。只是洋溢的笑容與歡呼聲中,朗先生與導遊班吉是例外。恪守著「一切問題都是價格不夠高」原則的朗先生所感的無所適從與格格不入從踏足這一國家時便開始,絕不僅限於這場儀式而已。除了語言不通,路況艱險且全不熟悉,還有交易中會出現「賣方壓價」等完全違背資本主義市場的要求,而達成口頭協議後,對方竟會轉頭便不收分文地將價格昂貴的槍支轉贈給他人,更要命的是,拿到槍的也是個遵從師傅意願,並不要錢的和尚,令得朗先生被迫再次長途跋涉前往邊境偷運槍支來交換。
但是,最終費盡心力與金錢的朗先生還是只得到一隻在不丹文化中象徵打破二元界線的巨型陽具,於是他的眉頭不斷遭受歡騰人潮的衝擊,兩邊眉毛越走越近,實在一點也不奇怪。
不過,若能明白楊丹對他說的那段放下執著的說話,以及喇嘛尋槍的目的,這趟旅程對於他而言,也絕非除了只「巨雕」外一無所獲。
對於槍的用途大部分人很自然地便會想到殺或傷人。伴隨不丹模擬選舉即將進行,很難不令人懷疑突然命令弟子在選舉前需找到槍的喇嘛是否醞釀著什麼大計劃,不知民主為何的他是否要用槍來擔任捍衛不丹傳統,成為教育不生性「仔女」們的「老而不」?
但喇嘛在儀式的最後便說明了有如此想法的人實在是以外人之心,度不丹人之腹。他的確並不知民主為何物,不懂現代社會運轉的方式,但面對國家這場轉型和巨變,也想出一分力。於是他決定舉行儀式,新建一座為人消除孽障的佛塔,而尋來的那支槍,便埋藏在佛塔的底部作為祭品。原因在於,這把古董槍那悠久的歷史在喇嘛看來,並非意味著珍稀和價格的高昂,而是更加具有奪取無數人生命,背負人類血腥爭鬥殘殺的象徵意義。埋於塔底便是警醒世人並為之禱告,以憐憫和同情來戰勝仇恨,衝突和苦痛這三樣人類的厄運。
而在旁參與並歡呼雀躍的人群,內心的激動相信也並非僅是出於對喇嘛的尊敬,還有對於這項價值信仰由衷的認可與堅持。他們很多人其實也和德高望重的喇嘛一樣,對於現代化,對於外面世界的運轉方式並不熟悉,投票選舉也需要有專門的官員前來指導,面對國家逐漸的開放和現代化難免感到迷惘。
但是正如喇嘛所言,在福禍未知的轉型與改變之中要堅持對的事。在不丹不止是很難找到槍,還有人民所堅持的淳樸與善良始終能像巨塔般將人類的仇恨,衝突與苦痛埋於不見天日的地底。逐步對外開放的過程中,未來相信會越來越多外國人會到訪這個小國,但若他們都是抱著那「金錢至上」的宗旨,始終堅守著自己價值信仰的不丹只會令他們重蹈朗先生的覆轍,於此感到格格不入。
在巨變之中,始終有彌足珍貴,需繼續留存的東西。
導演在訪談中亦曾提及不丹人不同於其他國家,將物質,財富視為幸福的標準,比如不丹政府不會為經濟發展而去過度開發自然。戲中的結尾處也有一幕,塔西和尚背著一罐煤氣,走在開遍鮮花的田野上。不止煤氣,還有可樂,電視機以及播放著的007電影等「新」事物會走進越來越多不丹人的生活中,但是他們途徑的田野上,美麗的鮮花並不因此枯萎消失,依舊會如約於花期盛開,與其他現代產物一樣遍佈不丹。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也許是寫這句詩的清代詩人趙翼當年太悲觀了,有時也未必是不幸,只是一個即將面臨劇烈變動,福禍難料,原有的文化與生活方式未知是否真的可以保持若干年不變的大時代,往往便為創作帶來大量的題材,感覺,以及訴說表達的衝動。但電影或小說等文藝創作往往還需要一個說得好的好故事來承載創作者心中那些具衝動,想表達的種種。如作家莫言當年得到諾貝爾奬時的演講便以「講故事的人」作為主題。而他的眾多作品中,比如《生死疲勞》裡那個從五十年代直到千禧年,中間歷經多次社會運動,並不斷與時代潮流所對抗的藍臉,他便曾坦言這是一個自己一直想寫的人物,但直到有次在寺廟中看到一幅關於佛教「六道輪迴」的壁畫時,方才知道如何書寫。
不過根據導演巴禾才寧多治訪問中所說,在不丹語裡其實並無「講故事」這個詞彙,相近的表達是「解開一個結」。而他在這部電影裡,便以一個說得好的好故事巧妙地向世人回顧了自己祖國開始走向現代化,民主制度逐漸取代王權,社會產生巨變的時代,並以詼諧幽默的方式道出不丹人矢志不變,不應亦不會被開放洪流擊潰的價值信仰與社會文化,同時也解開了外界的一個結,因這便是神秘的不丹能常年擁有世界最高國民幸福度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