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周遭的聲音太多,城市躁動,人們開始不約而同地失語。
《無聲絕境外傳:首襲日》(A Quiet Place: Day One,下稱《首襲日》)的開首就已破題:紐約城市平均的噪音水平,分貝相等於一個人長期的尖叫。層層疊疊的聲音,離不開權力與壓抑。群體壓抑的尖叫化成雜音,融進了每天的日常風景──我們渾然不知,原來我們隱而未發的尖叫,早已潛入城市的潛意識,偽裝成「正常」生活的模樣。
回到絕境開端,《首襲日》不再圍繞家人,卻跟隨一個行將就木的癌症女病人、一隻貓與一個驚慌無措的法律學生,走遍城市的廢墟,只為了重新尋求自己的聲音。大銀幕前,從城市噪音隔絕開來的觀眾們,不其然地將咀嚼爆谷的聲音壓低,戲裡戲外的寂靜無聲是一面鏡子,教人掂量著聲音與沉默的重量。
在外星怪物襲來前,電影早已遍佈死亡的痕跡,如開首始於療養院,一個與外界隔絕的空間,疲憊的神態、病懨懨的氛圍,已然籠罩著絕望的氣息。其後女主角Samira隨團乘坐巴士前往市區,側頭往窗外看去時,城市的高樓與墳場的墓碑對映,一個個矗立的尖塔看來竟無太大分別,暗示一座城市在繁華之下,其實到處充斥著敗落與麻木。
世界崩壞,聲音的必要性就在於宣洩,在於如何在死亡與痛苦的威脅之下釋放自身的感受,好繼續面對、繼續走下去。然而身為詩人的Samira,最初在療養院裡被迫「分享」自己的感受時,只能說著一首無法完成的「詩」,除了控訴之外無話可說,面對身體與心靈的痛苦,文字彷彿失去了用處,令人陷入失語的狀態。
可是,死亡同時也意味著新生,如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裡的一句:「你必須想要把你自己在你自己的火裡燒死:如果你不先燒成灰,你怎樣能希望成為新人!」一眾外星生物從天上湧至,如威權從天而降,一切雜音由此被奪,正好通過毀滅,迫人直視那些被壓抑的內在聲音。
戲裡的「怪物」雖從與外星而來,但從電影敘事上看,怪物事實上也是人們內在的投射。佛洛伊德在〈詭異論(The “Uncanny”)〉一文裡談及一種未知卻又熟悉的恐懼,它源於內建於心中的情結──童年的情緒受到壓抑後,留在了潛意識之中,成長後出於刺激而復發,形成一種驚悚感。美國學者克洛弗(Carol J. Clover)由此理論進一步引伸,認為鬼故事和童話故事得以流傳,是因為它們涉及被壓抑的恐懼和慾望,以及由此而來的一連串感覺與衝突。
從精神分析理論看來,作為「他者」的戲中怪物,可視為壓抑之物的反撲。《首襲日》有別於外星生物襲地球的典型戲碼──卡羅爾(Noël Carroll)指出,恐怖故事總是由好奇心推動,讓觀眾渴望發掘怪物的來源、身份或動機,而這一層層由好奇心推動的探挖,則隨情節的發展而逐漸鋪展,
吸引觀眾繼續看下去──但在《首襲日》中,怪物的背景是模糊的,戲中甚少著墨於它們的來源或動機,反而更著重呈現人們如何面對怪物所帶來的恐懼與死亡。而怪物的作用,在於將日常隨處可見的壓迫與痛苦形象化,讓人類不得不對此直視和回應,並透過「發現」抗拒其暴力的方式,試圖從情緒的壓抑中逃離。
傷痛與壓抑
對於Samira來說,現實所有盡皆痛苦,她的慾望是回到童年跟父親到過的比薩店。童年代表純淨的快樂,由現實中失落的音樂與味覺所構成。在尋找的過程中,Samira一再被告知:這是不可能的、在末日裡想著吃比薩是荒謬的,追索童年的渴望屢被壓抑,直至這些外在的反對聲音隨護士Reuben的死而消失,Samira的目標才開始變得更堅定。
怪物代表的權威因而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它迫使人群「滅聲」,不能表達直接的感受,另一方面,也因為城市的多餘聲音被剝奪,人們沒有外在的東西可依循,只能歸返內心,重新聆聽自身的聲音,以至發掘世界原初的模樣。
壓抑與絕望的徘徊不去,在電影前段的木偶戲就已見得:手腳被牽動的男童木偶自由受限,他把氣球吹起,以為能藉此往天空飛去,然而代表幻想、希望的氣球最終破裂,象徵著Samira的人生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飛翔與破滅。電影中段,Eric唸出Samira寫的那首詩:人生只需要用到簡單的加減法,由四個月、三個月,到幾星期、幾小時、幾秒,卻一直無法來到此時此刻。「此時此刻」就是那個終將破滅的氣球,隱喻Samira以及作為異鄉人的Eric,永遠徘徊於現實的邊緣,與當下的世界脫軌,內心情結無從述說,也無法融入周遭的世界。
聲音是個人與世界的橋樑,我們藉由詩歌、語言將個人情感分享給別人,從而釋放內在的情緒,另一方面亦與別人形成痛苦的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裡的成員,具有普遍的傷痛,並出於情感而彼此連結。
電影中,外星怪物入侵後,人類為了阻止怪物蔓延而將大橋炸毀,意味著個人與外在世界之間的橋樑喪失,人們被困在自身的世界裡,無從離開(心靈與肉體皆是)。備受壓抑的種種聲音,因此蜷縮進人們的潛意識裡,從電影敘事來看,便化成那些只能存於城市底層的空間──如地鐵、橋底與隧道──這些底層空間是潛意識的具象,它們總是隱藏的、不能見天日的、需要被壓制的;它們成為了人類的避難所,讓人暫時逃避怪物的追捕,卻只能存於黑暗之中,代表人們需要自我壓抑,才能在怪物處處的城市裡生存。
聲音的力量
電影中一個意味深遠的轉折,是Samira看見倖存者走在街道上,在雨聲的掩蓋下摀著嘴哭泣,讓她逐漸意識到,即使面對著把人「滅聲」的外星威權,人們尚能找到各種契機釋放自身的傷痛。
聲音如水,強調的是一種流動性。它們滲進城市的角落與小巷,與街上橫行的忌水怪物們抗衡。由「水」引申的雨、海洋和水流具有淨化、遮藏、暫歇之意,成為戲中一個重要的元素──正因為雨的傾落,Samira和Eric才能跟對方說話,甚至讀詩,或在雷聲響起時肆意尖叫,釋放白天抑壓的痛苦;也因為海洋,人們才能乘船遠離受困的土地,暫時逃避外星怪物的追捕。
水的靈活多變,使之成為許多哲人眼中道的載體,如道家視「水」為至柔,卻恰因其柔而能夠制剛,因其弱而能夠勝強。在《首襲日》裡,人類與怪物的對峙並非直接的硬拳硬碰,而是講求流動,化成柔軟流動的載體,將聲音帶進怪物無法觸及的地方,構成一種柔性的抵抗。
電影強調聲音的力量:世界吵雜時,人們容易失去個人的聲音而變得迷失;當世界安靜下來,具有創造性的聲音才能逐一浮現,如詩與音樂,讓人重新發現自己。
藝術也如水,它看似柔和卻具有力量,而詩更是一種屬於「減法」的藝術(一如Samira寫的那首關於減法的詩作),語言精煉,卻字裡傳意,簡潔意象足能表達深遠意蘊。女主角Samira作為詩人的設定,由此與電影敘述緊密扣連──在一個聲音愈來愈少的世界,當每一個說出口的文字都變得無比重要,詩作為精煉的文體,便佔有一個特殊的位置。
電影結局,Samira在沒有人聲的紐約街頭上獨自漫步,戴著耳機,聆聽著歌頌「新生」的〈Feeling Good〉下步向死亡,這時「死亡」卻有著與前段有別的意義。電影中,Samira始終穿著一件代表希望的黃色外套,黃色在廢墟的蒼白中顯得鮮明,如遍地的火焰。後來從Samira拿著的一幅照片中透露,黃色外套原是她父親的衣物,最終她決定犧牲自己時,又轉而給了Eric穿上。末世中的希望,也就盛載於這件黃色外套上,如父親以音樂感染女兒,女兒以詩歌打動陌路相逢的Eric,藝術與愛能夠觸動彼此,從而在破敗的世界裡延續著希望。
Samira給Eric的信裡寫道:「我早已忘記這個城市的歌聲,但假如你安靜下來,就能聽見。」聲音的力量不僅在於發聲,也在於靜謐。
Samira透過尋找比薩店而踏上一場「回家」的征途,同時也在城市的噪音裡逐步開闢了一道「返回原初」的道路,在這過程中,她從藝術裡、也從人與貓的陪伴裡得到慰藉,面對早已註定的死亡時,因為已然尋到自身的聲音以及在世界上的位置,而宛若迎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