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不想死。」假如太宰治這樣說。
「其實我是被自殺的。」你相信嗎?
「其實我已經有十一年沒自殺了,」也許太宰會說,「儘管最後我的確和情人投水而死,但這跟浪漫有甚麼關係呢?」在蜷川實花《人間失格》的愛慾交纏,漫畫《文豪野犬》重點描寫的自殺癖,書封書背必印的「生而為人,我很抱歉」,與女子殉情而死等,全是我們耳熟能詳浪漫得殘酷的「太宰賣點」。但這些賣點,有幾多是來自太宰的自述,又有幾多是行銷包裝呢?他筆下以私小說文體承載的自己愛得深、恨得深,化名大庭葉藏或嘉七等角色,來回書寫愛情與死亡。但這位情聖到了最後的最後,都沒寫過自己成功赴死時身邊的情人山崎富榮。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不合常理的殉情?」同為無賴派的作家坂口安吾寫道,「太宰嘴上說寫不出小說,卻從未寫過眼前的急性子小幸(太宰為山崎取的暱稱)。無法促使作家提筆寫出小說的女人,肯定是無趣的女人。或許就是個無足輕重的女人吧。如果是舉足輕重的女人,太宰為了這個女人應該還會好好活著。」這段話其實相當經不起推敲,為甚麼不能促使作家寫小說的女人就無足輕重了?但這裡所延伸的思考卻是,太宰以往寫過甚麼女人?那些女人在太宰的生命裡,舉足輕重嗎?
最重要的是,在私小說的體裁下,太宰治寫自己過往的情人——一同嗑安眠藥的、一同跳崖的、被拋棄的、成為妻子的——用了甚麼角度?他憐愛她們嗎,還是其實抱有輕蔑之心,他如何在塑造這些女人的形狀時,築起自己的形象?別忘記當最後山崎富榮抱著醉得一塌胡塗的太宰投水之前,遺書寫著「能陪伴尊敬的老師一起死,深感榮幸」,這位尊敬的老師,也許是小說裡的夢想情人,而不是喝兩杯就爛醉如泥的本尊吧。
傷痕累累的前半生,殉情失敗的小山初代
1937年,太宰治與妻子小山初代殉情未遂,雙雙獲救,隨後分手。這是太宰第四次自殺,隨後他寫下〈姥捨〉這篇私小說,讓自己及前妻化名為嘉七與和枝,以細膩唯美的筆觸描寫殉情的經歷,以及失敗後的如釋重負。太宰筆下的夫妻悽美纏綿,嘉七認為「不能讓這女人死,不能讓她白白地死;她還有生命的力道,不像我早已經被生活給壓爛了」,和枝認為「畢竟我本來就打算自己一個人死。」如此看來,其實這對夫妻沒有必死的理由,太宰強調的是兩人赴死的美麗,哀愁(或稱為坦白)的部分只有一段:「妻子愛了不該愛的對象;而正是那嚴重荒廢自己日常生活的丈夫,致使妻子不得不出軌——若要給這團亂麻一刀痛快,兩人認為只有一起去死了。」
〈姥捨〉於殉情失敗後一年出版,被稱為太宰對過去的決別宣言。在文章裡,他以堅決之姿寫下「我愛著這個女人,愛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而這女人也是我苦惱的根源。但這一切都無關緊要了,我已經得到了一種莫名的強韌,一種可以邊愛著對方邊遠離對方的力量。若是要活下去,就得犧牲愛情,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而接下來的十一年,太宰治證實了自己所言非虛,儘管還是嘮嘮叨叨著寫不出小說好想死之類,但再沒自殺過,直到人生最後一次喝醉。
殉情的三年後,太宰又出版了〈東京八景〉,這篇文章可稱為太宰的「我的前半生」,此時他三十一歲已婚,且出版了《跑吧!梅樂斯》等著名作品,在文壇上佔一席位。於是〈東京八景〉讀來就似一封悔過書,太宰以相對冷靜抽離的角度寫自己。在〈姥捨〉中大篇幅書寫的自殺過程,在這篇文章只剩一段:「我們像感情很好的兄妹般出門旅行。水上溫泉。那天晚上,二人去到山上自殺。我想不可以讓H死,我努力的避免此事,H活著沒死;我也完全失敗了。」三十出頭的太宰以寫稿為生,並自嘲道:笨蛋友人說我已經世俗化了。
在兩篇文章中,可以看見太宰在痛改前非的生命階段裡所形塑的自我形象,是個用情甚深的風流男子,儘管前半生頹廢不堪,無賴異常,但人大了總要變,生命滿希望,前路由我創。小山初代在小說裡的形象也是善解人意的女子,儘管曾經出軌,仍然願意與太宰殉情。懷著愛與感激,太宰展開了他的第二段婚姻。但當太宰還未悔改,還是一個大仆街時,他筆下的女子就沒這麼好運了。
浪漫的雕塑,從殉情改寫成謀殺案的侍女之死
蜷川實花電影《人間失格》的引子,是太宰治21歲(1930年)時犯下的荒唐事,他與一名侍女到鎌倉跳海自殺,侍女一命嗚呼而他逃出生天。在〈東京八景〉裡,太宰坦言這事「是我生涯的黑點」,但那時自己「不但不感到羞恥,還微微感到驕傲,實在是毫無廉恥的低能時期。」誠然,假如有天你發現了身邊21歲的大學朋友約了情人去殉情,情人死翹翹但他還生龍活虎時,我勸你即刻執野走,佢好危險。如果他還把這事寫成懸疑小說,你最好同佢老死不相往來。
1933年出版的〈懸崖的錯覺〉就是這樣的一篇小說,這篇小說是太宰為了生計,化名黑木舜平寫的心理懸疑小說。太宰在文中為侍女取名為雪,敘事者則是一個想成為大作家的人。為了虛榮,他假扮為某位新銳作家,並借用作家的身份把妹,騙得了雪的愛慕。但當他發現雪並非愛著自己,而只是愛著他所假扮的那作家時,他把她從懸崖推了下海。這彷彿就是太宰治跳海殉情事件的變奏,一死一生,全文最後一段用自白語氣寫道:「像殺人這麼了不起的事都經歷過的我,還自以為夠資格成為一個大作家,如今卻連一部稱得上傑作的作品也拿不出來,只能沉浸在我所殺害的少女難以抹滅的追憶中,苟延殘喘度過餘生。」
儘管使用了悔恨的語調,但將自己殉情的事件改寫為謀殺案,將自己成名失敗的真實事件改寫為犯罪動機,怎樣看都不合倫理之餘,甚至可稱為惡。因而太宰曾稱這篇小說是他的恥辱。在這種不倫的書寫下,突顯的卻是太宰治自我形塑的頹廢浪漫形象:一名犯禁的失意作家,卻因為有悔改之心,想要贏得讀者的原諒。
如今我們所愛著的太宰不也是這樣的嗎,只因「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和殉情的浪漫氛圍,就讓他的書只要換個封面就能大賣幾十冊,卻不正視他曾表露過的「真正失格」。他對於侍女死亡的鞭屍式創作,是如何用失敗的左翼思想、婚姻失敗、寫作失敗等理由,都無法為其辯護的污點。
正視太宰治的失格,才是對作家的尊重
我從大學時期開始閱讀太宰,與大多數人一樣,從《人間失格》與《斜陽》等熱門作品入門,但讀了更多以後,發覺關於「人間失格」以及「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這兩句話,除了抽空脈絡地得到震撼之外,回歸到太宰的生平裡,更能理解到深切的痛楚。關於太宰的愛情觀,我並不認為這東西存在,他對於女人的態度搖擺不定,即使誇下海口「要活下去,就得犧牲愛情」,轉過頭就與不同女人鬼混,直到這句話延擱多年,像從後而來般襲擊了他,讓他沒頂在山崎富榮的狂暴愛情之中。
我喜歡太宰纖細敏感的描寫筆觸,這離不開當時日本新感覺派浪潮的盛行;也曾浸沉在他的性格缺憾當中,儘管當時尚未理解《人間失格》和無賴派經過現代化與世界大戰的洗禮,才在希望破滅後提煉而成。然而當我們記起太宰治浪蕩失意的形象時,不能只著眼於出版社的包裝,以及他在私小說裡虛實交替的自我浪漫化,那樣是非常頹廢美麗沒錯,但這樣只能理解到說出「人間失格」的太宰,而並未觸碰到真正失格的太宰。對於長期盤旋在犯錯與悔恨的作家,我認為最為尊重他的閱讀方式,是理解他所犯下的錯,再重讀他的悔過書。
所謂的人間失格,是一條白淨柔軟的毛巾,一擰之下滲出酸臭汗水;是一座模型城堡,輕輕一晃就散落滿地。殉情除了表面的浪漫榮光,它背面的悲劇性是如此濃厚,就在殉情前一年,太宰為何在〈二十世紀旗手〉寫下了「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那是因為,當他在這部小說裡寫下自己的理想愛情模樣時,在現實中,他的妻子一笑也不笑地說:「那根本不是我。」這就是太宰治私小說的核心,那些女人誰都不是,只是太宰治失格的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