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川實花導演的《人間失格:太宰治和他的女人》,乍看以為是文學改編電影,實際上是以太宰治為中心的人物傳記片。蜷川實花拍太宰治,是唯美派眼中的無賴派吧。
電影《人間失格》聚焦於戰後,太宰治(小栗旬飾)人生最後兩三年的時光。換言之,就是從創作《斜陽》到完稿《人間失格》兩三年間的事。
太宰治一生曾五次自殺,電影以他21歲時,與咖啡店侍女田部目津子,於鎌倉七里濱殉情為引子,又以太宰治最後與情婦山崎富榮(二階堂富美飾),於玉川上水投河自盡作結。殉情無疑是太宰治的人生焦點,但為何而死,確是引人疑竇的問題,劇情因此開展。
太宰治與太田靜子
電影《人間失格》先帶出太宰治與太田靜子(澤尻英龍華飾)的一段感情。太宰治與妻兒津島美知子(宮澤理惠飾)和子女,安頓於三鷹的家。太宰治得遇太田靜子,靜子火熱愛上太宰治,希望與他生孩子,反之,太宰治更著意自己的文學創作,借助閱讀靜子的日記(即日後出版的《斜陽日記》),而創作新書《斜陽》。靜子相信「戀愛與革命」的浪漫思想,但太宰治顯然無意與靜子糾纏下去。當然,靜子得償所願,生下日後成為作家的太田治子。
可以注意的是,蜷川實花為太田靜子注入了許多基督宗教意象,包括活像聖壇的家、聖母聖子像等等,事實上,太宰治作品本身就涉及不少基督宗教話語,例如以猶大為題材的《越級申訴》、收於《小說燈籠》的短篇小說〈羞恥〉、〈誰〉、〈散華〉,以及最後期的作品如《人間失格》、〈櫻桃〉等等,都是例子。
燃燒生命:肺結核與山崎富榮
在太田靜子之後,太宰治遇上山崎富榮,兩人的關係有更多愛慾甚至是佔有慾的交纏,並從愛慾轉化為死慾,電影中突出山崎富榮死意甚決,反而太宰治只是被動參與,這是因為山崎富榮「強迫殉情」一說,多年來早已不脛而走。二人的感情世界似乎與文學創作,並無直接關係,但導演突出了身體狀況一點,呼應了太宰治殉情其中一個原委:將生命燃燒殆盡。
首先當然是太宰治自身的健康問題,肺結核令他不勝其煩,頻頻吐血的病徵,也被蜷川實花視作唯美的浪漫化象徵(如在白雪上吐血),呼應了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疾病的隱喻》(Illness as Metaphor)一書的論點:「結核病是一種時間病;它加速了生命,照亮了生命,使生命超凡脫俗……結核病人是一個被熱情『消耗』的人,熱情銷蝕了他的身體。」
太宰治晚年得肺結核病,確有其事,從唯美派眼中,這不單是事實,更是值得大書特書的意象。
坂口安吾的太宰治殉情考
太宰治是日本戰後無賴派的代表人物,無賴派的冒起,折射出日本戰敗帶來價值失落的問題。無賴派的另一代表人物小說家及評論家坂口安吾(藤原龍也飾,藤原龍也與蜷川實花父親蜷川幸雄生前多度合作),也在電影《人間失格》中佔一位置,出場僅兩次,但坂口安吾並非不必要的過場人物,而是恰恰說明太宰治在火熱的愛慾世界以外,文學創作也是他的生命重心。(反而,高良健吾飾演的三島由紀夫,在片中當面狠批太宰治,只是刻意安插的角色,難免突厄,三島由紀夫鄙夷太宰治,曾說「年輕人的情死是好事,沒有太宰治等中年人的情死那種不乾淨。」)
電影中,坂口安吾憑《墮落論》一書,聲名大噪,此書否定天皇制、日本傳統和民族性,聲言「我們不是因為戰敗而墮落。而因為是人所以墮落,因為活著所以墮落,僅此而已……貫徹墮落之路,發現自我,獲得救贖。」
坂口安吾在影片中鼓勵太宰治,寫出更出色、更重要的傳世之作,而太宰治並無姑毋聽之,他果然留下《人間失格》於人間,而這部書也令他的生命燃燒殆盡。坂口安吾的文學創作至上觀點,並非空穴來風,坂口安吾在太宰治死後,寫了〈太宰治殉情考〉一文,他獨排眾議,將焦點從太宰治與女人殉情,轉移到文學的追求:「太宰的自殺與其說是殉情,倒不如解讀成藝道之人掙扎苦惱的一個面向……由於藝道平時猶如戰時,儘管表面滿不在乎,內心深處卻可能正在痛苦哀嚎,拼命地只想逃進坑裡躲藏,甚至還可能與毫無意義的女人殉情,走上絕路,不論生活方式或死去方式都會變得很不像樣。不過這一切都不足以成為問題,唯一重要的就只有作品而已。 」
夫妻關係與個人焦慮
關於電影《人間失格》,還有兩點可以一說。一是難免受忽略的津島美知子,她在電影中是賢妻,一心一意照顧家庭,太宰治長男正樹有唐氏綜合症,美知子耐心照料,電影中有玩顏料一場,就突出美知子的母愛。片中的津島美知子,也符合她從太宰治小說〈維榮之妻〉和〈櫻桃〉帶來的一貫形象:默默支持丈夫的賢妻,堅強地活下去的女人,電影中太宰治殉死,美知子在燦爛的陽光繼續過日常生活、曬衫、照顧孩子,突出美知子的堅毅。
另一點是片中的太宰治,開初似是文壇風頭人物,他出入酒館,高聲發言,身邊是一大班作家和編輯,但到了後期,太宰治因為肺結核病,身體不適,老是一個人趔趄而行。太宰治內心孤獨與焦慮一面(還有編者佐倉步步進迫),在影片中前後對照也相當突出。
事實上,我們從太宰治小說代表作《人間失格》,多少感到外在社會與太宰治個人的格格不入,群體與個人總有張力,而所謂突破的出路,不論是愛情與文學,都只是生命的燃料,面前只有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