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九月,酷熱天氣警告訊號和雷暴警告訊號同時生效,時晴時雨,這番氣象下讀吳靄儀Margaret的新書《雨中的香港》就很對味。筆者並非香港人,見山書店結業倒數時未能抽身來一趟,這會終於得閒赴港。適逢大館當代美術館辦藝術書展,希望彌補遺憾之餘,若好彩做埋個Margaret Test就更好了。可惜事與願違,Margaret當天不在場。
眾所周知,大館是域多利監獄舊址(留意番:監獄結役還未到二十年),現已成為景點,開放予遊客參觀。在監獄內搞藝術書展,本身已是一種行為藝術,身為遊客,我彷彿無端獲贈某種奇怪的心理暗示,實屬刺激。
我在見山的攤位來回踱步不見Margaret的新書,以為好賣到斷市,便詢問職員。職員小心解釋道,主辦方不允許場內售賣此書,要買須到場外交易。我表明決定購買後,職員背起了袋走在前,我急急腳跟在他身後,一同出去。門外的空地依然是等買票的長長人龍。這塊空地是「監獄操場」。我們就站在監獄操場一個眾目睽睽的墻角交易,他從袋裡掏出書雙手奉上,這氛圍下我差點說出一句「唔,今次批貨好純」;突然,人龍中有個疑似見山友的女生指過來大叫:「你喺度做咩壞事!」然後我們三人相視一笑。
Margaret行文如流水一般順暢,我只消兩日便讀畢全書。字裡行間充滿堅韌不拔的良善與可愛,拳拳赤子心,不亢不卑,看得人熱淚盈眶。你看書名,或許以為有什麼猛料,加之在某種詭異力量的反向宣傳之下,氣氛又烘托到令你以為書中有多麼陷陣衝鋒的勁爆內容。要是你這樣想,不好意思,你的Margaret Test成績恐怕不夠理想了,因為翻開書你會看到一切文字都是那麼平常、稀鬆而又瑣碎;你所收獲的沒有熱血和戾氣,只有寧靜與平和,就算讀到某處,或生氣或難過,也是透著慈悲的生氣及難過。從上環街市天下獨步的咖喱說到長洲La Lus的拿破崙蛋糕,從Tom Sawyer說到Alice,Margaret在身體力行、認認真真地用溫柔的日常和童真童趣去抵抗、去消解每個虛無的荒謬,這無不提醒著每個讀者,枷鎖若不能一時三刻摘掉,戴鐐也不應該妨礙起舞。
現在想來,雖然我與Margaret緣慳一面,但她若在場,又能如何?資深社恐能說出些什麼?說你好啊,說食咗飯未啊,說加油啊——No,要一個年過七旬的人加油,我良心安在?讓別人加油,那麼我又努力過什麼?沒錯,該加油的是我。怎樣加油?筆者讀到書中《<本是同根生>發佈會》一文Margaret回憶老師艾格思給她的意見,大受裨益:一是消滅「祈求嘉許」的心理,切勿事事渴望別人認可和嘉許,從而傷害我們獨立理性思考是非的原則;二是警覺自憐情緒,切勿自知有錯但要求自己或別人縱容,要學習古人說的「聞過則喜」,迴避面對錯誤就是追隨理性生活的障礙;三是克服寫作障礙,「唔准諗,即刻寫」。
關於寫作,Margaret又在《見字做功課》的信件中展開談,筆者讀後汗顏,慚愧如被老師點名批評和催交功課。她這樣寫:
「……然而,我們相信用功寫作,因為寫的一個首要功用,是幫助自己釐清思想。要努力用直筆寫出來,然後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再客觀批判寫出來的東西,然後知道有何值得斟酌之處。這樣的練習,思想和表達能力慢慢進步。功課,是要做的。」
「……聞說你在那不得自由之所看書看得飛快,你的家人朋友供應不暇,那地方又有規矩限制,而這樣消耗讀物也未免太花費了。我於是想,你要慢下來,每本書看完了就迫自己寫評語——不必是正經八百的書評,總之要寫,感性也好,理性也好,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喜歡則向親愛的人推介,討厭則向大眾示警。設或引起回響,大可討論;但即使無法傳遞音訊,日後的你,也可以重訪今日的你,看看自由的自己,思想感情是否長進了。」
離開大館後,我穿過士丹頓街和必列者士街,落了石階,得見郁鍵快餐,轉彎便到見山遺址。馬賽克拼出的「IDEAS ARE BULLETPROOF」依舊懸於門楣,照臨著緊閉的大門。透過玻璃,我看見暖光打在明哥海報上,彷彿聽到他正在裡面歌唱,心頭一緊。晚上回到酒店,讀到書中《郁鍵名饌》一文開頭:「郁鍵快餐位於太平山街6號,見山書店在6C,到書店的人必經過快餐店。星期一至六營業,從早到晚坐滿了人……」潸然淚下,這不過是一段Google Map式的、Wikipedia式的平實素描,一開始我對自己這種情緒也感到莫名其妙,冷靜後反思,也許因為這句話感覺太似電視劇裡醫生Certify死者時的對白了。雖然見山已經結業,但無礙我與之神交,若死亡有意義,該當如是。
見山店如其名,名也是其命,從成立到結業再在書展再見讀者,走過「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的命途,這種世俗上的失敗何嘗不是一場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