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在水中央】無何有海上誌異/卷一至三(無何有城紀系列)

小說 | by  李維怡 | 2022-12-21

海好大。

深的藍,淺的綠,近無何有城邊緣的,灰黑墨綠,臭。

久住陸地的人,間中航行,看看藍天碧波,感受海風習習,定必心情舒爽,但這樣的日子多過兩天,三天,七天,會發現舉目四周,皆是不變卻又恆動的水,明明廣闊無垠不斷航行中,但不變的風景卻似一動不動,猶如一個不斷自我宣告的巨型牢籠。陸地人在此景中,大概就會慢慢變得迷糊糊,偶而看到一小片陸地,必分不清是幸入仙境還是誤闖魔窟;對面若是來了一艘船,上面濕漉漉的也不知是人是鬼......入夜,若非有銀月灑落或一盞小燈,小小的身體更似被那黑墨墨一片宇宙穹蒼吸食消化去,待得日光乍現才被回吐出來,滿身又濕又黏不知是那穹蒼的唾液還是胃液。偶而聽到船底傳出低沉怪聲,或小艇無風搖晃,也不知該怕水鬼,還是怕大魚......


海好大唉,嘆迷迷糊呢唉,姑妹上岸呀,賣魚歸無呢,水邊紫花落落,黑墨墨呢入水唉呢,避難呢唉難臨頭欸......


卷一/ 無何有(非)考掘學


曾經有一段時間,無何有城民爆發慎宗追遠潮,想證明自己有特別的祖先。

一說是,幾千年前已有人住在這個地頭,而最古老的人類存在證據,絕大部份,都在無何有以西的周邊列島上發現。

另有一說,是難得在無何有城中找到,二千年前的墳墓,祖先乎?

又有一說,指一千九百多年前,北方大片陸地上戰亂不止,有點兵力的人都在搶地盤,其中一班人戰敗逃走,來到無何有城列島中的一個,修了什麼道術,變成了入水能游,貌似小豬的生物,遁入大海以逃避敵人追捕。頗有一群人支持說這是最早的有人存在的文字紀錄,當然,又有另一些人會問:那麼,到底是誰觀察或紀錄了「最早來的人」?

另有一說,指這些遁入大海的不是爭地盤的人,而是聲稱對抗不義統治者的起義軍,但一千九百幾年前的「義」與「不義」,一千九百幾年後的「義」與「不義」,以何者為准,實屬難以考證......

又有一說,指這些生物後來,會化為人形在岸邊的船上生活,後來又與陸地人交媾而變種為陸地人。

又有一說,年不可考,指西南有族群,避難而來,當年無何有城主予以收留卻禁閉之於監牢內,反正他們若不逃難,也只會生活在更大監牢內而已......

又有一說,指在周邊列島上,有一千五百多年前,燒瓷和鹽池的痕跡。

又有一說,年不可考,北方大災難時期,大量人攀山涉水,南逃至無何有城,當中沒有被捉走,沒有被鲨魚吃掉,沒有被水淹死的,便留在這裡,成為推動城軸的人們(詳見《無何有城紀.軸篇》)。

又有一說......


在無何有的時間長流以來,無何有城皆是個不斷有人進進出出的地方。甲的族譜可能追到二千年前在東北方而來,乙的族譜可能追到一千年前在海裡跳出來,丙的族譜可能追到三千二百年前在石頭爆出來,丁的族譜可能在一百年前在山林裡爬出來........本不可統一考之,就算考得到,六千年前的那個人到底與今天這個人有何關係也很難說(野史家最愛說:誰知你是不是撿回來的孤兒不知因何事而寫了入族譜啊?)

若說各自去考,各人喜歡想像自己與什麼人有什麼精神上的聯繫,本也無可無不可。不過,無何有城凡事講求誰大誰多,因此歷代城主、歷代城主的支持者與反對者,都酷愛使用代表性說法,因而混戰不休。反正,無何有城文化中歷代不衰的看家本領,便是天地萬物皆為我所用,祖先什麼的也不例外,反正連灰都沒有了。

後來,在某個無何有的時間點上,發生了一次地心大爆炸,過後,這些都......不能再重要了......



卷二/水奴

1/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群人,他們從來都在水上生活。駕一艘小艇,捕漁,挖蠔殻,靠岸伐所須木材,有時在岸邊建茅屋,不好衣裝,飢則漁,渴則飲,悲喜則歌,色慾來了就交合,孩子來了就生出來養,與人無爭。有時上岸,用漁獲與陸地人交換食物或造船器具,有時數月浮於海中,飢則漁,渴則飲,悲喜則歌,色慾來了就交合,有了孩子就生出來養。海好大,足夠養。

很久很久以前開始,無何有城、無何有鄉的人皆看不起這些人,認為他們無上進心,自輕自賤,譏笑他們像一群易碎的蛋殻終日在海上飄浮,隨時都會為風浪所碎。陸地上的人,即使是居於海邊以漁為生的,都總視自己為唯一的人類,認為這些艇上的人們都是奴婢不如的賤等人。


這些艇人,主要時間都在海上生活,經常赤足踏船板以感受水力,故其雙足相較於陸地人而言,稍有屈曲,又因此,被陸地人嘲笑為「曲蹄」。以訛傳訛,加油添醋,更有人傳他們足趾間有蹼,皮膚有鱗,有傳如魚、如蛙、如蜥蜴...久而久之,陸上人便譏之為「艇虫族」。這些怪談,隨著行腳商人遠傳到內陸上,加上壓抑的男性讀書人們的情色想像,訛上加訛,便傳成了赤裸半身,皮膚白晰如玉,全身與人無異,唯雙腳小腿以下匯合成魚尾,等不到男人就會流淚成珍珠的奇珍異獸了。

這些被稱為「艇虫族」的人們,早期上岸以漁獲換取生活所須時,因示人以天然之軀而為陸地人所厭棄,亦有好心人將破舊衣裳相贈,要求他們上岸時必須穿衣。有時他們嫌岸上規矩多,便索性在水裡游到陸地人臨海的屋邊,或者船邊,遞上漁獲,以交換生活所須。有時岸上男人以酒交換,把其雌性灌醉後拖出水迷奸之。

「艇虫族」為天然之人,對於性交沒有特別的概念,爽就給出爽的反應,不爽又夠力便推開男人跳入水。事後當陸地男人還在誇誇其談,以為自己施展了什麼不得了的能力時,「艇虫女」只感覺猶如吃了一條好吃的魚,或一條難吃的死魚而已。

這「艇虫族」的命運,後來發生了重大逆轉,而這一切,居然是因為一個不起眼的爛賭鬼。



2/

不記得在無何有的哪一個時間點,有個男人,名為餘眾,曾以漁為生,後積賺了點錢,便在無何有鄉的西邊建了間屋,養了兩池塘的魚。本來有點養老錢,誰不知,無何有鄉西邊的大族,指他這外來人的屋和池塘佔了村裡的風水寶地,二話不說便強佔了他的財產。餘眾拿著地契去報官,但他一個外地人,怎知那個官老爺也是大族的親戚?結果他被反指誣告,地契沒收,還被罰打三十大板。其妻張芷心痛丈夫,跪求分擔十五板,結果挨不住板子,三十八而命喪於官門。餘眾家財喪盡,妻子殁去,心深不服,想上告,但要去哪裡告呢?問來問去,路途遙遠,盤纏何來?也想過報仇,但人家官商團結,家丁兵丁眾多。家中兒子才十歲,這仇該如何報去?

餘眾無顏面對亡妻,遂帶著兒子渡海往無何有列島,隨便選了一小島便定居下來。幸而小島上民風純樸,官老爺又是個外放閒官,樂得省心不管事。仗著識得幾個大字,他幫著官府辦事,慢慢存了點小錢。某春日郊遊,他在海邊鹹淡水交界處,見到幾棵長紫花的樹。仔細一看,那不是樹上的花,而是另一棵攀緣之木,繞纏在另外幾棵樹的樹冠之上,因成大片紫煙繚繞,近看一片紫,遠處是閃耀著的大深藍,中間夾雜萬綠叢,好不愜意。他想起妻子張芷最愛紫色的花朵,便生出在此長建家園的意思。不過這次,他學聰明了,先與官府商量,又與附近人家問明,知這地無人所屬,亦不會被指是什麼風水寶地,便在那兒開墾了個小田,更在海邊搬來一堆石塊,在幾棵花樹旁造了個池塘,養了些鹹淡水皆宜的魚類,建了個小屋。每天勤勤墾墾,一天一天把日子跑過去,到得孩兒成親那天,紅彤彤地飲了那杯新抱茶,大喜日子不知怎地忽然心裡空蕩蕩,至夜深不能寐。餘眾披衣入園中,四月的晚風,微濕而緩慢,帶著池塘邊晒著月光的草青味,輕輕撩動著一串串纏繞的紫花,伴隨著兒子房間咚咚咚咚的聲響,更間中有男女低聲的呻吟。舉頭望明月,餘眾忽然想:「此後無事可為了......」

兒子也讀過點書,雖然官府規定漁民沒有機會當官,但也算繼承了餘眾在官府的小文書工作,過上小康生活。餘眾終日無所事事,小田和魚塘都荒廢了,整天在妓寨流連,之後更染上了賭癮。餘眾賭癮深種,家中錢財聚了又散,又常向兒子媳婦索錢財,弄得家嘈屋閉。某夜,兒子和媳婦在房間相好時,媳婦正扮演沉醉當中,因分心不小心瞥了窗邊一眼,卻見到一雙眼,嚇得她跳起來扯衣服大叫:「老爺!」

這夜媳婦在房間哭啼啼,兒子則在外面與父親摔杯盤,吵得左鄰右里都聽明白了幾分。次日一早,餘眾避走賭坊,少有地贏了一回。回家後,卻發現人去樓空,家中稍為值錢的物事皆不見了,兒子媳婦皆不知何處去。餘眾大受打擊,漸漸對所有人都無故生出了強烈的敵意,動不動就與人起爭執,又越發爛賭,彷彿要在賭枱上與世界一決勝負。每次都是最後一戰,每次都無法終戰。這樣過了十多年,餘眾七十歲,仍獨居在小島的鹹淡水交界處,一窮二白。

有日他去海邊釣魚,釣呀釣的,忽然一個雌性「艇虫族」在水裡鑽出頭來,咪咪笑地遞上深海肥斑一條。這女的胸前兩峰堅挺,隱約見她在水裡赤裸的雙腿在踢水,烏黑的長髮在陽光之下閃閃發亮,誘人難當。這餘眾便搖了搖帶來陪釣的酒樽,示意她上岸飲酒。這「艇虫女」把整瓶酒喝了便暈呼呼的倒在地上,被餘眾拖著她的長髮拖了回家。這女的喝得極醉,一路上還o桀o桀傻笑。光天化日下,沿途的人都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只是,有人把漁獲拖回家,別人也不好說什麼。

回到家中,餘眾把她放入本來養魚的池塘裡,跳入水中肆意狎玩。餘眾那話兒本就不大,且再怎麼肆意,年紀大也維持不了多久,在水中又沒什麼重量,故那「艇虫女」迷迷糊糊只覺得很癢,便又o桀o桀地笑了起來。餘眾大喜,一心以為自己雄風煥發,便一心想把這艇虫女據為己有,遂將她雙手綁起,拉一條長繩綁在魚塘邊那棵被紫花纏身的樹上,把她放養在魚塘裡,供有需要時使用。為方便使喚,餘眾便叫她「阿鱸」,取鱸魚在鹹淡水皆宜之意,亦暗與「奴」字諧音,因他不符官府蓄奴的要求,不敢公然叫她作「奴」。

次日早上,那「阿鱸」酒醒,發現被綁著脫不了身,便使勁咬著雙手上的繩結。這時餘眾卻拎出一隻烤雞,拎起雞腿放在她咀邊,餓著的她聞著這香氣難擋,便用還縛著的雙手抓著來吃。餘眾又拍拍著她,指指繫著她那棵樹示意她抬頭,「阿鱸」抬頭一看,那樹垂滿了一串串淡紫深紫色的花朵,迎風飄搖,彷彿在向人招手。她在海上生活,又年青閱歷少,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花,一時看傻了,露出見到美好事物的笑容。餘眾拿下一串花,給她戴在頭上,示意她看水面倒影,那「阿鱸」看得高興,一時便忘了繩子的事。餘眾嘆道:「我死鬼老婆好鐘意架!」低頭看那「阿鱸」傻傻地笑,那麼年青、好看,忽然感到內心有什麼如此沉重,遂把她拉上池邊幹,大大地發泄一場,順便把她的綁手繩又加了一條,綁了個更難解的結。


這些「艇虫族」乃天然之人,對交合的態度本就如吃東西般,吃到好吃的會高興,吃到難吃的會倒胃口,偶而會無胃口,但實在談不上什麼概念。對「阿鱸」而言,餘眾不過就是一件不好吃但不至於會嘔吐的東西。不過,花開再漂亮也只是過眼雲煙,生離死別、被困牢籠乃是眾有情群居之物皆難以忍受的傷痛。次日,朝陽射進池塘裡,「阿鱸」腦海裡浮現一線光芒隔開天與水的一剎那;水底色彩繽紛的魚兒成群繞著水流轉彎的光影和水流拂在身上的輕柔;父親用木頭雕的一尾魚;母親晒的魚乾,還有母親哄弟弟睡覺時啍著的歌聲......餘眾第一次見她嗯嗯哼哼地哭起來,立時想起那個珍珠傳說,本來大喜,滿腦子想著有什麼法子可以經常弄哭她,可惜,眼淚並未變成珍珠,只是被太陽晒乾在臉上,或者變成池塘水的一部份。


對於不能自由行動,不能見到親愛的人,「阿鱸」的反應只有越來越強烈,亦會在餘眾想交合時不合作 甚至以被綁著的雙手,拾些池邊的小石子丟他,或者咬他舌頭。餘眾有時老羞成怒,會用藤枝打她或餓她幾天。於是,從那天開始,全村上下,便經常聽到她慘烈的尖叫之聲,有時是宣泄痛苦和仇恨,有時是宣泄被打和饑餓的痛苦,唯餘眾似乎視這些叫聲全是自己「寶刀未老」的證明,樂此不疲。過了一個月,餘眾旁邊有對盧姓夫婦實在受不了,便去報官,指餘眾「擄劫良家女子」、「非法蓄奴」和「擾亂公安」。

公堂上,餘眾卻是一個受害者的模樣,聲淚俱下:「男人總是要娶妻生兒,要繼後香燈亦要防老。誰知我兒子和媳婦夾帶私逃,老婆又早死,現在剩我孤家寡人...人家有錢多娶幾個老婆,多生幾個兒子,落多幾注也總有一注中吧。但我們窮人只娶得一個,現在連嫖的錢都無了,大人你說我怎辦好呢?況且,何來的『良家女子』啊?根本只是個艇虫,時常在水裡游來游去,隨便就與人交合的那裡算是人啊!?大人盡可問其他人啊,這些怎算是良家女子?老舉都要收錢才做啊!她們純為高興的,淫蕩得很!有時她交合得高興還o桀o桀笑呢......」說到這裡官老爺雖然難掩好奇,但也深覺公堂之上十分不雅,便喝止了餘眾。

的確,一街的人都看到餘眾拖著「阿鱸」回家時,她在路上還醉得o桀o桀笑,很難說是「擄劫」;至於是否「良家」或「女子/人」均嚴重成疑;若是否「人」都成疑,自然也無法定義是否「蓄奴」,故前兩條罪便就告不成了。只不過,「擾亂公安」是無可抵賴,老爺想罰錢了事,但由於餘眾一窮二白,念他老也不奪他房產,便罰他幫官府洗三個月茅廁抵數,並以後要自行想法子令「阿鱸」噤聲,否則加罰。

說實在的,官老爺也是個老男人,深明男人之苦,於是,從很久很久以前,根據這條案例,無何有城與無何有鄉的海邊官府就有一項不明文的德政:容許男性城民或鄉民當中窮困者,私下蓄養艇虫族的雌性為奴,只是不能讓雌性艇虫族發出滋擾的聲音,若非擾亂公安,則不予究治。

自此,「阿鱸」平日不僅被綁著,連咀巴都被綁著一塊破布,只能發出窒悶的嗯嗯聲。可是,若不張咀不能吃飯,養不活便沒得玩了,而封著咀狎玩又不盡興,於是餘眾心生妙計:每天只餵她半飽,想狎玩她前便灌她一點烈酒,讓她沒這麼多力氣大叫和掙扎。又過了一個月,這「阿鱸」便開始在池塘裡撞石。她會在半夜高速游向池塘旁邊餘眾引以為傲的石頭,經常發出碰!碰!碰!的聲音。餘眾睡得熟,早上起來見她一額血,起初不知什麼事,直到外出時被鄰居投訴他半夜發出撞牆似的怪聲,他便明白是什麼一回事了。回家後,見到她又再一額血,還目露兇光使勁在咬繩子,餘眾便走過去扯起她頭髮「啪!啪!啪!」的給她幾把掌,邊灌她烈酒邊喃喃道:「敬酒你唔飲要飲罰酒...」心想本來用一條長繩綁著她,是好心讓她可以在池塘裡游游,活動活動身子,既然她這樣就沒法了,便直接把長繩換成短繩,讓她沒法去撞石。之後「阿鱸」只要一有機會還是會咬餘眾,或用腳踢他,又會咬繩子,無耐總吃不飽沒氣力,餘眾也樂得把那些不夠力的動作看成發情的舉動。

只是,餘眾年紀不少,這般縱慾過度,過不了一年便馬上風死掉了。由於他獨居,又因官司和噪音的問題,鄰舍關係差勁,根本沒有人會來探望他,赤條條地仰天長攤了兩天都沒人理。不過,因他想狎玩「阿鱸」時,總會拎走塞著她咀巴的東西,故此,餓得不行的「阿鱸」見他的頭殻倒在池邊,便使勁咬他的耳朵。「阿鱸」的牙齒可是長期咬大麻繩練過的,大麻繩是咬不斷,但耳骨較軟。雖然,餓得有氣無力的她,也要用足剩餘力氣足足咬了大半天,才咬得斷。再過了一日,「阿鱸」便發出最後的力量,尖叫不止。

隔壁盧姓夫婦受不了這噪音,本想過來嚴重警告餘眾,但一進入餘眾的園子便聞到一陣越來越濃烈的惡臭。不消幾秒,兩夫婦便被眼前景象弄得便各自嘔吐不止。形容枯瘦,赤身露體的「阿鱸」仰天尖叫不止,兩手被繫在池邊樹上的繩子綁著,半個身體仍浸在池塘裡,樹上纏繞的紫花彷彿被她召喚,落了她一頭一身;餘眾則赤裸仰天倒在池邊的泥上,耳朵不見了,缺口像被野獸咬過,屍體發臭,有大堆白色的虫子在他身體鑽出鑽入,不斷翻動著落在他身上的紫花,繁忙地將他回歸大自然......

這盧氏夫婦還算心善,便為「阿鱸」鬆綁,但怎樣處理她好呢?那妻子想,如果這就報官,恐怕阿鱸便要被其他老鰥夫接手,即使是動物,也看著怪可憐的。可是不報官,又怕惹官非。二人商量來商量去,便計劃在半夜把「阿鱸」用一枱運漁獲的木頭車,運到海邊,像平時放生般把她倒下海。這夜霧氣重,月亮都躲在雲後,兩人怕被發現,也不敢打燈,只能按平日對路的記憶,慢慢地推著車子,並照樣用破布堵著「阿鱸」的咀,臨到放生時才拿開。只聽到咚一聲,兩夫婦想像她已安全回歸大海,只站在岸邊合十口中唸唸有詞。

「阿鱸」由於長時間吃不飽,又不能游泳,甚至不能移動,手腳的肌肉有點萎縮,一入海只感到四肢無力,仰頭想最後看一下月亮,可是這霧重的晚上,烏雲蓋頂,只有極微闇的光塵,不消多久,她便沒入了黒墨墨的大海裡......

盧氏夫婦次日報官,便說聞見惡臭,發現屍體,見綁繩斷掉,之前夜半有爭執聲,「阿鱸」可能被人搶去。官府驗不出有被殺痕跡,缺了的耳朵便當是被野狗咬了,也不欲追究一隻動物去了誰的家,只貼告示勸喻各人注重健康。


幾個月後,一直膝下無兒的盧氏夫婦,早上忽發現一個寶寶在他們家的漁網裡。寶寶鼻子高挺,身子極瘦,雙腳彎曲,哭聲慘淡。盧氏夫婦臨老得子,喜極而泣,為孩子改名為「挺」,列入族譜。



卷三/ 鹹水豬之歌

「阿鱸」之後,還有許多許多的「阿鱸」。有些被蓄奴以待,有些被以妻妾對待,只是餘眾在前,一眾老鰥夫行事比較節制,以免死得太難看。

另一方面,「艇虫族」們為保護自己,也只好穿起了衣衫,學了無何有的語言,不再游到船邊以漁獲交換所需,也接受了「艇虫族」為自己族人的正式稱呼。有些「艇虫族」結伴在無人地帶上岸,伐木建屋,像無何有城民般生活起來,而這些地方也慢慢有陸地人遷入居住。有些較懂與陸地人相處的,便在其他地方與陸地人混居起來。有些不願與其他無何有人混居歸化的,化身為魚,遁入大海,從此遠離人煙生活,只因始終不是魚,所以不時須浮上海面呼吸。這種半魚生物,形體圓圓胖胖,摸上去滑不留手,喜歡吃魚,有些白裡透紅,有些灰黑有斑,有些背呈深藍腹呈白。

初時,上岸與陸地人混居的「艇虫族」,亦不算受歡迎。通常是娶不起妻的陸地男人,才會與「艇虫女」通婚,故其子女會被其他陸地人嘲為「虫卵」。不過,本來陸地人就看不起沒有錢的人,所以也只是多了個稱呼而已。後來的人已漸漸不知「艇虫族」的前事,連「艇虫族」的後代也不知道有文字紀錄之前的事,大家出海捕漁,見到那些半魚生物,管叫牠們做「鹹水豬」。由於鹹水豬愛吃魚,漁民皆避之則吉,又因其游得極快又不被認為有食用價值,故而兩者相安無事了一段不短的日子。

至於千萬「阿鱸」所留下來的珠絲馬跡,已化為連串「艇虫族」的歌謠,一代傳一代,還有些人會唱,但即使會唱之人,對內容在講什麼,皆已不知,只有一代傳一代憑想像的詮釋而已。有人解為愛情故事,有人解為小女孩賣魚賣不到好價錢怕回家被罵,有人解為船家妹與岸上男子私奔......當然,就著這些愛情、賣魚、私奔等生活主題,一代一代的人還是有自己的歌。不過,就連這些後來的歌,在無何有的時間裡,當絕大部份「艇虫族」都不再留在水邊後,都幾乎已經無人知曉了。

不過,有些類水鬼傳說卻一直在無何有城列島的漁民間流傳:出海打魚,間中會聽到風聲中夾雜著一些似歌非歌,聽上去不像有內容,有時嗯嗯哼哼,有時是尖聲細叫的聲音,有時又似有硬物撞擊之聲......傳說聽到這些聲音時,就要塞著耳朵,否則,回程時,船上便會有一名男子永遠消失了......

(註:撰非官方史在無何有城中實屬有傷風化,更有可能身陷囹圄。故《無何有城紀》只是暗下搜集散落不同地方,由不同人所書寫的卷軼。搜集須時,故只能未完待續......)



水字部:文學 X 藝術 計劃


濁|袁雅芝 x 李維怡


一拳書館

深水埗大南街169-171號大南商業大廈3樓

日期:2022 年 12 月 10 日 至 2023年 1 月 10 日

時間:星期一下午 1 時至晚上 6 時

星期二、四下午 1 時至晚上 9 時

星期三、五至日下午 1 時至晚上 7 時半




李維怡 〈無何有海上誌異/卷一至三(無何有城紀系列)〉


作家簡介:

社區藝術工作者、文字耕作者。一直與不同的市民一起共同創作人文關懷的紀錄片,包括有關灣仔利東街人民規劃運動的《黃幡翻飛處》、有關保衛天星皇后碼頭運動的《碼頭與彼岸》、有關都市貧民反迫遷的《順寧道,走下去》、有關資本全球化的個人流徒紀錄系列 《未存在的故鄉》三部曲等等。曾參與策劃過的社區/社群藝術計劃包括「我的家園」、「不.同城誌」、「未存在的故鄉」之「是她,也是你和我——認識不同族群女性之真人圖書館」系列、深水埗街頭社區放映等等。曾獲台灣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小說及詩歌結集《行路難》(第十一屆香港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沉香》(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小說類])及《短衣夜行紀》(第七屆香港書獎)。曾任青年文學獎、工人文學獎及香港文學館——文學季徵文比賽評審。2021年開展新的社區空間半杯寮,嘗試以茶寮 x 文化 x 社區的無資助方式,介入社區和進行藝術普及化的工作。



袁雅芝〈親愛的 Beloved〉(2022):

〈尋找你〉單頻道錄像 11'00"

〈我在這裏〉布料數碼打印


藝術家簡介:

1994年出生於香港,從生活狀態與工作經歷的矛盾中汲取靈感。她曾透過攝影窺探家人身分的自我價值及社會意識的形成。近年,她微觀人與動物間行為狀態的類比性。

她熱衷於學習及製作攝影書,攝影集《4 9 39 33 27 45 35》入圍 2018年第六屆新加坡國際攝影節攝影集單元。2016年取得香港藝術學院藝術高級文憑,並於2019年獲得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文學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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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怡

社區藝術工作者、文字耕作者。一直與不同的市民一起共同創作人文關懷的紀錄片,包括有關灣仔利東街人民規劃運動的《黃幡翻飛處》、有關保衛天星皇后碼頭運動的《碼頭與彼岸》、有關都市貧民反迫遷的《順寧道,走下去》、有關資本全球化的個人流徒紀錄系列 《未存在的故鄉》三部曲等等。曾參與策劃過的社區/社群藝術計劃包括「我的家園」、「不.同城誌」、「未存在的故鄉」之「是她,也是你和我——認識不同族群女性之真人圖書館」系列、深水埗街頭社區放映等等。曾獲台灣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小說及詩歌結集《行路難》(第十一屆香港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沉香》(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小說類])及《短衣夜行紀》(第七屆香港書獎)。曾任青年文學獎、工人文學獎及香港文學館——文學季徵文比賽評審。2021年開展新的社區空間半杯寮,嘗試以茶寮 x 文化 x 社區的無資助方式,介入社區和進行藝術普及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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