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讓我們陷於誘惑,但救我們脫離兇惡,阿們。」
隨著侍從的隊伍步出禮堂,主日崇拜也就結束了。國豪站在門口,跟頭幾個離去的教友握手後,便匆匆忙忙返回二樓小聖堂的更衣室。下午還有教會會議,沒完沒了的,中間得爭取吃點東西。脫下白袍,外面是等著他的人:牧師、堂議長、副堂議長、慈惠部部長……既是教友,也是老朋友。到時到候,便在教堂門口等齊人,先到隔壁的茶餐廳點補一下。
「家謙是不是上星期放榜﹖考上哪間大學了﹖」部長問。「家謙」是牧師的兒子。
「考是考到港大,不過我們早已決定讓他到英國讀書了。」牧師隨手拿起餐紙抹掉嘴角的沙嗲汁,「我想他去倫敦,他說要去愛丁堡,拿他沒法。」
「仔大仔世界呀。」養生派的堂議長只吃多士,「由他自己選擇吧。」
「家謙呀,總比我的小女兒省心﹗」副堂議長的嗓門一向大而不自知,「她加入了甚麼歌迷會,上學就跟同學做甚麼應援物資,放假就周圍追星﹗一天到晚看手機看對方行踪,對我和我老婆也沒這麼關心﹗」
「追甚麼星呀﹖就是那幾個跳來跳去的後生仔﹖」
「就是呀,尤其是那個唱主音的,嘩,臉上的化妝比我們慈惠部部長還要濃﹗」
大家哄然笑了,只有慈惠部部長玉貞抗議:「我幾時有化妝呀﹖我們作基督徒的,一向只注重內在美﹗塗脂抹粉的,連女人我也受不了,何況男人﹖」
「說笑啦,不要生氣……」
談笑聲中國豪沉默地保持微笑,完成最後一口熱檸茶。他抬起頭,把杯子推開,往褲袋裡掏出錢包。
「差不多了。」堂議長看手錶,「今天要談的事情很多。」
是啊,最好能準時結束會議,國豪想。教會的會議總是長而又長,假設星期日不休息眾人都甘心情願。但今天真的不行;今晚,國豪約了施諾。施諾中二開始就讓國豪替他免費補習英文;現在考上了心儀的大學,說是無論如何要請補習老師吃一頓像樣的晚飯。國豪也很期待施諾會如何安排。
「張sir,記得你喜歡日本菜,我訂了曼城酒店的日本餐廳,今晚七點。到時見。」
會議才開了一半,國豪的心已經飛到晚上的約會了。想不到施諾會選上這麼高級的地方﹗這會不會太昂貴了﹖這儍孩子﹗要打領帶嗎﹖那麼還得先回家洗澡更衣……灰色會不會太嚴肅呢…
好不容易捱到四點,會議終於結束。國豪匆匆跟眾人道別。
一下子走進幽暗的餐廳,國豪先是感到一陣目眩;定一定神,發現自己置身於兩層樓高的天花板下。高樓下的維港如懸空的銀幕,掛在眼前的落地玻璃上。城巿的上空原來深藍如另一個海;身旁經過的侍應捧著碟子、酒杯,輕快靈敏地穿梭,像在深海中暢泳的魚群,又像在水族箱裡受了驚嚇的的熱帶魚。在海和天空之間,一大束黃色跳舞蘭,從玻璃花瓶中伸展出來,散開,如星空;閃爍的花叢中,施諾靜靜地坐在那裡——白色襯衣,衣領翻開,露出雪白的脖子;平時垂下的瀏海,今晚梳得貼服。深藍色的外套,在人工的夜色中似有還無。
國豪又感到目眩。
施諾抬起頭,看見國豪,向他招手。左右兩邊的鏡子照出無數個人影,國豪不自覺地瞄瞄自己的肚皮,挺一挺腰,深呼吸一下,鎮定地走過去。
「張sir。」施諾站起來,等國豪坐好了,才坐低。國豪打量了他一下,這才發現白色襯衣和藍色外套本來是施諾的中學校服。
「還能穿的,把校徽拆掉便可以。」施諾笑道。窮家的孩子就有這種生活智慧。國豪一向很欣賞施諾的懂事。
「很高興你能來。」施諾笑著說,「你這樣忙。」
「你請客,當然要來了。」國豪伸出手,「真心的,恭喜你。」
施諾連忙也伸出手來,與國豪握著。
「謝謝你這些年的幫忙,不然,我……」
施諾忽然有點激動。是的,施諾跟家謙同一間中學同一年級,家謙是家境寬裕的優才生,相比之下,施諾的條件實在差太遠了。教會中,家謙是明日之星,施諾是無數個旁觀者中的其中一人。沒有人記得,他們其實是同齡的孩子,處於同一個人生階段。只有國豪,一直把施諾帶在身邊:補習、去博物館、上館子。他不希望貧困限制了施諾的見識;他自己就是苦讀成材,近三十歲才掙到留學加拿大的獎學金,又在那邊半工讀捱了五年才取得學位—不容易啊,那些日子:沒錢,到慈善機構領又笨重又土氣的大衣;到市場買沒有人要雞爪、豬肝,煮一大鍋天天吃。國豪每次想起都要打顫。
「今天是高興的日子。」國豪拍拍他的肩膀,「那是你努力換來的成果。」
「張sir看看點甚麼菜,不要客氣。」施諾咳了一聲,重新調整好表情,「這裡的和牛是有名的,我上網看過食評。」
國豪打開餐牌。晩餐最便宜的是燒三文魚定食;然後是雜錦刺身、牛肉網燒、龍蝦拼和牛。國豪想了想,說牛肉難消化,點了雜錦刺身。
「要喝酒嗎﹖」施諾問。
「喝酒﹖」
「你不是說今天是高興的日子嗎﹖」施諾笑道,「我上個月過了十八歲了。」
施諾向侍應招手點菜,又要了一瓶清酒。國豪在旁邊看著他貎似熟練地說出各種菜色的名字和酒名,知道他應該花了不少時間搜集資料。這種裝出來的成熟,其實讓施諾顯得更青澀稚氣;尤其那濃密的鬢髮,讓側臉顯得更清潔、白晢、俐落。
「張sir還要些甚麼嗎﹖」
「不用了,這樣就好。」國豪乾咳一下,掩飾只有自己聽到的心跳。
這種高級的日式餐廳,國豪其實也不常來。此刻,他只嗅到不知從何而來的、清淡的芬芳;偶爾傳來碗筷碰撞的聲音,像不經意的耳語。周圍的人在交頭接耳,但總聽不到他們在說甚麼。
「會住宿舍嗎﹖」
「會的。已經約好了一個中學同學,我們會住同一個房間。」
「哦……我認識的嗎﹖」
「就是籃球隊的隊長,去年入大學的。」
「哦……」國豪記起了,那是個身材高大的少年,二頭肌結實如石頭。「他能照顧你嗎﹖」
「我哪用他照顧呀,我是大人了。」施諾笑得睫毛抖動,「況且,你別看他整天粗口橫飛,他會煮飯的,到時我便有飯吃了。」
國豪乾掉一杯清酒,讓清澈的甘甜灌滿乾澀的嘴。
「來,喝一杯。」國豪把二人的杯斟滿,「你真的長大了。」
「好。」施諾舉起杯,對著國豪,把酒乾了。這是一個男人的舉動。然而那手臂上的汗還是青青嫰嫰的,國豪想。
燈光四處勻開,如同倒翻的月色。國豪揉一揉眼睛,刺身便忽然送到面前。那是半透明的肉,整齊地排好;吃的人輕輕用筷子拈起,肉便半帶緊張半帶興奮地,抖動著青春的身體。忽然,國豪把刺身放下,把筷子尖插進山葵中。那是鮮磨的山葵蓉,一直在碟邊等候;筷子尖挑起,抹下,竹的顏色便如同胭脂,蘸滿魚的新鮮的肌膚。溫婉的油脂與衝鼻的辛辣同時在口腔中溢滿,像冰涼的火燃點。
國豪的眼淚無法控制地流下,像夢醒的辛酸。
這頓飯實在太高興了;向來酒量不差的國豪,竟然大醉起來。
「看見你成材,我實在太……太高興了。」
「張sir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我沒醉﹗我是太高興了……」
嘴裡雖這樣說,踉蹌的腳步讓國豪不得不把整枝手臂搭在施諾的肩膊上。他這才發現,施諾早已長得比自己高了;於是他的頭可以理所當然地藏在施諾的頸窩裡;他的氣呼到他的衣領上;他痛恨那是酒氣而不是古龍水的芬芳。他一直以為自己注重生活,多菜少肉,早上洗頭晚上洗澡,逢周末做運動。現在他忽然明白: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從歲月的指縫中撈走到一點兒便宜——單單是身上的味道,再怎麼洗也洗不走那種成年的庸俗。
汽車的燈一閃一閃地流動;朦朧中,國豪知道施諾在截的士。此刻,他的頭腦又忽然異常清晰,盯著一架架駛過的汽車。眼前的馬路如滾滾長河;我應該推開他,然後衝出去—要不跨過彼岸,要不粉身碎骨。這是我唯一的歸屬,國豪想。
「張sir,上車了。」
跌跌碰碰地,他們終於到達國豪的住所。相對於其他單身男人,國豪的家算是十分整潔;廚房的洗手盤裡沒有堆叠的髒碟,客廳的沙發上只得兩個軟墊。這樣的屋子可以讓人隨時進來隨時離開。事實上,這裡是教會年輕人的後備住宿—與父母吵架的時候,想找人談心事的時候,只需一個短信,這裡便中門大開。多少代的少年,在這裡學懂他們的人生……
「我給你倒杯水。」
「不用。」國豪囁嚅,「我沒事,你走吧。」
「先喝杯清水吧。」
國豪躺在沙發上,聽到施諾時遠時近的腳步。天花板上的吊燈隨聲音晃動,像海面駛過的漁船,帶著警告的意味。刺身的肉味隨著過量的酒湧上喉嚨;國豪覺得自己是一條腐臭的魚。
「來。先把外套換掉。」
施諾伸來的手臂像纏上來的鰻魚,冰涼而碩壯。魚在海中徘徊。魚撥動海浪。魚的眼睛閃亮,看不穿。魚的身體纏上了肩膊,背後,腰間,光滑而痕癢……要鑽進來嗎﹖這麼多年了,我努力地建立堡壘,原來只是沙灘上的沙堆—一個浪掩過來,一個浪又掩過去;一切便歸於無有。
不是那樣的。不要。
國豪想哭。
「我不口渴,你走吧。」
「你醉了……」
「你走吧﹗」國豪覺得自己用完最後一口氣,「你走呀﹗這裡不歡迎你﹗」
他用最後一分力把施諾推倒地上,衝進廚房裡。
施諾爬起來,走到廚房門口,看見他的張sir坐在雪櫃前,正把手裡一枝牙膏狀的山葵醬往嘴裡擠;金絲眼鏡半掛在發紅的鼻翼上,頭髮一絡絡跌下來,露出頭頂的光秃秃的圓圈。嘴巴上的螢光綠混和了眼淚鼻涕,往兩頰化開,像詭異的笑容。
「你走呀﹗」國豪的牙縫在暗黑中閃耀鮮艷的綠。
「你走呀﹗這裡不歡迎你﹗」
施諾走了。他一向不違背張sir的意思。於是屋裡只剩下一個中年男人嚎哭。
山葵醬擠光後,國豪不哭了。他擤一擤鼻子,把鬆跨的襯衣脫下來,丟進洗衣機裡。就著廚房的洗手盤他洗了把臉,然後收拾散落一地的雜物:被掃落地上的餐具、打破的雞蛋、倒翻的剩菜……他早已習慣讓自己變成廢墟,又在廢墟中重新建立秩序。
灰色的領帶沾滿了山葵醬;那是今夜的痕跡。國豪把領帶解下來,丟掉,打開廚櫃,把新的一枝山葵醬放進雪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