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時空向孟浪敬禮

其他 | by  楊小濱 | 2018-12-18

最後一次見孟浪,是今年二月份的臺北書展。孟浪組織的《同時代人:劉曉波紀念詩集》朗誦會之後,六七個朋友在宵夜時分去吳興街找晚飯吃。臺北的美食街卻如此蕭條。孟浪要把我們帶去紅燈籠快炒店,不料九點多那裡就已經早早關門了。我們隨意找了一家還有燈光的麵店,繼續著剛才的討論。這大概是惟一一次分別時我沒有跟孟浪道別(他去給誰指路走遠了)——心想反正隨時都會再見——不料竟成永訣。也許,假如我說了再見,就不會不再見了吧!可不告別,也就不該就此離別啊!那天,我們約好在世貿一館的二號門碰面,他等我來電就出來接我。我打給他手機完全沒反應,發微信和語音也一樣。我只好從正門混入人潮中進了書展。原來是書展上太嘈雜,根本聽不到手機鈴聲。孟浪忙前忙後地張羅著宣傳、採訪、朗誦、寒暄……《同時代人:劉曉波紀念詩集》這本詩選凝聚了孟浪對異議文學政治一以貫之的熱情。這也應該是他最後一次公眾活動:書展的各種雜事終於把他累垮了。

最後一次聽到孟浪的聲音,是他手術後第一次甦醒,從香港發微信語音來報平安。我跟他說:你這次一定要好好休養,等徹底痊癒了,我們再來談工作的事。從我剛到臺灣的時候起,孟浪就一直想和我編一本「中國當代詩歌圖像史」之類的東西,並且已經跟唐山書店的陳老闆說定了。我也做了大量準備,比如從西川那裡借了海子的手稿、照片等,從唐曉渡那裡掃描了大量舊照片,以及從楊煉、歐陽江河、陳東東等一大批人手裡拿到詩人之間的通信手稿。但工作量的繁多,資料蒐集的不易,使得我們的計劃一拖再拖。直到一兩年前,我決定邀孟浪一起完成我在中研院有關「中國詩歌民刊目錄彙編」的研究計劃,我們才又開始投入這一領域。孟浪發現了已完成部分中的一些錯訛,使我相信這項任務必須在他的督導下才能完成。不料工作還未充分展開,孟浪就倒下了。許多只有依靠他的記憶才能書寫的歷史,难道就從此湮沒在故紙堆下面了?

不過至少,孟浪留下了這個時代最有力度的詩歌文本。他的語言風格有猛烈的撞擊感和足夠的複雜度,無人可以替代。在日常交談中,孟浪也有一些風格化的表達,他特別愛濫用的一個詞語是「恨不得」。像是「這個星期恨不得每天都下雨」、「那條路上恨不得一家店都沒開」……,彷彿執意要把這個世界擬人化為敢愛敢恨的情感世界。我剛搬來忠孝東路住的時候,確實有一天夜裡九點多為了找個能喝酒的餐廳跟他在附近街上逛了「恨不得」有一小時——台灣的正派小餐廳們不是不准喝酒就是馬上要關門——才終於找到一家可以喝啤酒的炒菜店。後來住久了,終於發現了附近可以開過半夜的海鮮小炒,就迫不及待地叫上孟浪去夜飲了一番。他本來一直和我一樣偏愛棕色瓶子的「經典」台啤,後來改口說喜歡綠色瓶子的「金牌」台啤,這中間的轉變,我至今沒弄清。再往後,為了更方便,就約在我家喝酒,在樓上關緊房門,也可以深夜高談闊論。這幾年來,孟浪是來我家喝酒最頻繁的朋友,後來發展成偏要自己背來幾瓶金牌台啤,要和我的經典台啤PK。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除了交流文壇近況,他的各種寫作、編纂或活動的規劃,總是要來跟我商討,包括「中國地下文學流亡文學文獻館」的定名如何合適,《同時代人》的概念能否跟阿岡本應和,《致命的列寧》如何精準定位共產革命,《六四詩選》續集怎麼規劃……

哪怕不在中國本土,孟浪依舊保持著當年在國內搞地下(文學)活動的行動風格。他始終給人一種「在路上」的緊迫感,跨著大步,從一個場所趕往另一個場所。唯有一點不同的是,他每次都穿著印有「紀念六四XX週年」或者聲援「雨傘運動」的文化T恤衫(這當然在國內是不可能的),體現了孟浪對社會運動的強烈投入感。回想起來,孟浪的身影每每敏捷穿行於各類空間狹小的獨立書店間,或者在小吃店裡勤勞地端來碗筷,永遠是爭分奪秒停不下來的樣子。有一天晚上我們提著一些餐點去貝嶺在台北的住處,一時撲了空,孟浪就從袋子裡拿出便當盒,坐在街邊樹下的石墩上,很愜意地吃了起來。這樣的場景似乎是他即使在自由世界也過著的游擊隊生活的常態。

孟浪總是穿著一雙笨重無比的大皮鞋。我之所以會注意到是因為每次來我家,都要費勁地脫,走的時候又要費勁地穿。加上每天都背著一個沉重無比的雙肩包,如此的負擔,真可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我感覺孟浪是在替一個時代背負這樣的沉重,彷彿他背負的不是別的,而是整個國族的十字架。包裡裝的,大概都是孟浪近年來編的紀念詩選、文集等等。孟浪雖然蓄著大鬍子,腳步也頗為豪邁,但內心卻異常溫柔敦厚,甚至常常露出羞澀的笑容。他對這個世界是熱愛,甚至溺愛的。在這充滿著陷阱的世界上,我可以感覺得到他內心的一片純淨。他有次甚至看不到一塊擦得過於明淨的玻璃落地窗而徑直撲上去。孟浪聲稱他沒有具體的宗教信仰,但偏愛俄羅斯宗教哲學。毫無疑問,他有一種對拯救的渴望,對人類罪愆的敏銳感知,又經由具有穿透力的語言方式表達出來。

孟浪的謙遜和低调也常常令人動容。當年我們和貝嶺一起編《傾向》時,我曾提議辦一期「孟浪專輯」(當然出於對孟浪詩的真切推崇),但被孟浪否決了。作為編輯,他不想在自己變得刊物上獲得特殊待遇,哪怕是基於真實的成就。直到兩年前,在貝嶺的推動下,獨立中文筆會才在15週年的紀念活動中安排了一場「孟浪日」,為他的文學成就作了一次致敬。毫無疑問,孟浪屬於我們時代最傑出的詩人。他不是詩歌的烈士,也不僅僅是詩歌的戰士。也許,孟浪更像是一個衛士,用絕不妥協的漢語努力保衛著我們的精神高地。那麼,我們將繼續奮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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