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關於「刻板」的文學論爭:吳明益、羅智成、朱宥勳

其他 | by  虛詞編輯部 | 2023-11-13

2023臺灣文學獎「金典獎」得獎名單已於上周揭曉,由陳列的《殘骸書》榮獲金典獎年度大獎,另有7部作品獲「金典獎」,其中包括香港作家陳慧的《弟弟》。頒獎禮亦已舉行。本屆2023臺灣文學獎爭議連連,其中吳明益的入圍作品《海風酒店》被決審團評為「在水泥建廠抗爭的情節中,角色的塑造過於刻板」,引來吳明益以及出版社「小寫出版」總編虹風一同發表文章回應。決審委員會主席羅智成於臉書迅速回應,事件掀起文學界的熱議,其中作家朱宥勳也一表己見,順道探討「刻板」的文學涵義。「虛詞」編輯部整理此次關於「刻板」的文學爭議,梳理其中的文學論點和批評脈絡,了解「刻板」的不同面向,以供讀者思考。


角色塑造與社會運動


爭議出於為《海風酒店》辯護。原委為經過一輪複審後,《海風酒店》(下稱《海》)來到決審程序,決審委員會主席羅智成在總評〈臺灣書桌上正在發生的事〉中形容:


廣受矚目的吳明益最新小說《海風酒店》,引起了評審最為冗長的爭論,有的評審很喜歡他把巨人與花東山脈結合,將大自然被人類背叛的故事擬人化,進一步完成他個人的花東神話書寫,有的評審則認為在水泥建廠抗爭的情節中,角色的塑造過於刻板,結果意外未能獲獎。我個人還耿耿於懷的,是好幾部精美又耐讀的新詩作品,這次無法引起多數評審的關注,票數始終無法過關。


最終,呼聲頗高的《海》最終無緣金典獎。惟評審語中「刻板」二字引來吳明益不滿,於是他與《海風酒店》的出版社「小寫出版」總編虹風同時發出聲明回應表示並非為了扭轉賽果,只為了深議認為《海》小說「刻板」的評論。吳明益在〈我對獎的刻板印象〉中先解釋何謂「刻板」:


通常現在我們提及「刻板」一詞,指的是刻板印象(Stereotype)。刻板印象是「人對於特定團體的特質有特定的信念」,和偏見(Prejudice)、歧視(Discrimination)並不相同。與信念相關的刻板印象,屬於認知(Cognitive)層面,但認知會影響判斷,因此刻板印象會造成誤解。


他表示為了避免陷入刻板印象,他對於當時參與運動方、建設方、不同年齡層的當地一般民眾進行了訪問,也閱讀了運動歷程的多數報導,以及相關事件的學術研究。


因此其中的抗爭場景,無論是灑水泥、舉番刀,甚至連編輯傳給我看過作家陳思宏提及他認為是精彩的場景——獨身陷入警察群中的孤獨抗議者,藉由一輛宣教車的駛入而脫身,都是我訪談筆記、錄音裡存在的「被重述的事實與人物」。


吳明益亦明白「寫小說不能只靠事實」,於是他加入虛構元素。他花費大量筆墨詳述他們的人生,盡可能將細節都寫進去。這種真實性得到了人物原型的肯定:


小說出版後,我收到當時參與抗爭者的來信,提及書中對於和平村遭遇事件時,每個人都有其考慮,導致金錢萬歲,水泥廠獲勝。來信者說自己就像小說裡的某個人物,被視為外地人,在這場戰役中越打越孤單。來信者提及,這本作品「顯示了我當時內心的哭泣。」


吳明益進一步指出,世界各地的運動在他人眼中總是有種「刻板印象」:


他們投入、挫折、傷心,或者妥協、敗退⋯⋯他們『刻板地』重複再重複這樣的運動歷程⋯⋯作出一次又一次類似的反抗、策畫、敗退的過程,就是我們投入這類運動的價值所在。


而吳明益表示「身為寫作者,我不敢鄙視任何一種選擇」,於是選擇把各種選擇都寫下來。他質疑這些基於事實的抗爭人物的心理歷程描寫被認為是「太過刻板」,而評審未身歷其事,未接觸史料,就認為小說中呈現的全為作者的「小說掌控」,是對於親歷其事的人、抗爭者的傷害。吳明益另於文末引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的說法,似指文學獎只是數個評審們個人的文學意見,沒有廣泛的代表性(吳謙稱這也許是他對文學獎的「刻板印象」)。


而虹風在〈小寫出版關於金典獎決審《海風酒店》評審語之商榷與請教〉中,呼應吳明益的論點點評了《海》中各個抗爭者的形象,證明吳明益塑造的角色形象並非刻板,而是相當靠近真實,沒有歪曲與扭變,文中並稱《海》中抗爭的情節,能將她屢屢帶回個人曾經親眼見過、親臨過的幾場抗爭現場。因此,一再表示對於評審的「刻板」標準不明所以。


羅智成很快於臉書回應事件,他重申吳明益是「非常重要的小說名家」,評審團必嚴陣以待,即使未能獲選,亦已盡力提出補救,經過長時間的激烈討論,最後仍以一票之差未能通過補救方案,「但是討論之激烈,耗費時間之長,足以證明評審團對明益老師的優遇與尊重,絕非指點創作的教師會議。」他表示身為主席,即使他是提出好評的支持者,也無權否定其他評審委員的主觀感受。羅表示文學獎許多時候更像一個機緣,因為影響獲獎的因素與變數很多。「文學獎項是因作品而偉大,而非作品因獎項而偉大。因此應該感到焦慮的是評審委員。」他在文中多次表達了對《海》的肯定,推薦大家閱讀《海》。


羅智成的回應中,涉及文學意見的有兩點:對於吳明益援引大量事實來反駁「刻板」之評語,羅智成回應曰:「我相信在文學範疇裡,永遠不需要用這近乎「徵信」的方式,為自己的風格辯護。」另外,羅智成更說:


我甚至認為《海風酒店》是作者企圖創建花東神話重要的一步,本質上也必然是「寓言書寫」,當山脈都擬人化了,一些人物刻板的表達根本不是問題。


羅智成根據《海》「創建花東神話」的企圖,來將《海》定義為「寓言書寫」,即角色情節符號背後都有另一套象徵與指涉的符號系統,因此在叙事表層「一些人物的刻板表達」根本不是藝術成就的問題。

「刻板」與否 取決於個人經驗


「刻板印象」向來指向貶義,但羅智成說有時不是問題,可見「刻板」背後還有值得深思之處。或許可參考作家朱宥勳的說法。雖然朱宥勳表示還沒讀過《海》,但他條分縷析「刻板」的涵義所指,相信會對不少文學入門者有參考意義


他首先問,在甚麼狀況下,我們會說一篇小說的角色太刻板?他認為一般塑造角色的層次有三:


A.某種角色在現實中的樣貌

B.某種角色在眾人心中的印象

C.某種角色在文學作品裡的再現


所謂「刻板」,並非C與A相同,而是C與B相同。朱宥勳再舉例說明:


A.在現實生活中,文青有各式各樣的面貌

B.在大眾印象裡,文青就是要喝咖啡、玩單眼


C-1.我寫的小說裡面,有個文青角色整天都在喝咖啡、玩單反相機

C-2.我寫的小說裡面,有個文青角色喜歡打泰拳

C-3.我寫的小說裡面,有各種文青角色,他們的喜好各有不同


C-1通常被視為「刻板」,因為它和大眾的俗見相同;C-2通常被視為「特別、出乎意料」;C-3則被視為「寫實」,它們分別對應不同層次。


然而,與大眾俗見相同並非過錯,只是多數人只會摘取一個身分/形象(刻板印象),來消除文青之間的差異,而我們也不能肯定B層次的印象是必然正確。於是,當文學作品一直在出現B層次的角色,就會讓人覺得作者認識淺薄,未能對人物深入挖掘,從而形成所謂的「刻板」。


對於一個見識廣博的讀者(如文學獎評審)而言,當他讀過的某類作品超過一個數量後,就很容易出現一種「刻板印象」的審美疲勞。但說到底,對於A層次和B層次的認知是取決於個人經驗,而我們這些個體的想像也不具有代表性。 因此,即使被專家認為「刻板」,也不代表為真,即使為真,也不等同扼殺了作品的藝術價值。


朱宥勳於文末重申文學獎向來就是「那一群讀者所折衷出來的結果」,毋須把它視為金科玉律。再者,回到閱讀經驗自身,他提醒我們去反思:「你覺得某角色刻板嗎?為什麼?甚麼經驗讓你有了這樣的想法?」


以上梳理關於「刻板」的文學觀念辯論,供讀者參考。文學獎只是一時一地,對於文學觀念的思考與實踐,更為長遠。


相關文章全文連結:

羅智成:〈臺灣書桌上正在發生的事〉, https://www.openbook.org.tw/article/p-68326


虹風:〈小寫出版關於金典獎決審《海風酒店》評審語之商榷與請教〉,https://smallbooks.com.tw/initial-publish/seabreezeclub/glt-debate/?fbclid=IwAR12nBjdkcIXrPU4TN6ZDsqjzAWgTSl5FQMLi7i9sFZ3pLj2VdgOxo6esOE


吳明益:〈我對獎的刻板印象〉,https://smallbooks.com.tw/initial-publish/seabreezeclub/glt-debate/?fbclid=IwAR12nBjdkcIXrPU4TN6ZDsqjzAWgTSl5FQMLi7i9sFZ3pLj2VdgOxo6esOE


羅智成的後續回應,https://www.facebook.com/photo?fbid=766393005297797&set=a.156186036318500


朱宥勳:〈 談「刻板」:2023年金典獎與吳明益《海風酒店》爭議〉,https://chuckchu.com.tw/article/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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