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便覺得,人類是痛苦的來源,為甚麼人聚在一起就會快樂呢?這讓我覺得很可怕。現在我跟任何組織、公司,都不想結有太深的緣分,任何關係......在彼此傷害前離開就好。」這位拒絕與人建立關係、拒絕露面的年輕詩人,聲線溫柔如一般少女,話語卻像針,彷若她的詩作,短小而直擊要害。
她是何青,是Facebook專頁「青木原/失眠詩(何青)」的作者。
躲在角落裡的詩人
圖片來源:青木原/失眠詩(何青)Facebook
自詡為怪物,何青一直是個離群的人,與一般追求點擊率的Facebook專頁不同,「青木原」更像一個私人平台,配圖簡單,也少有互動,「我曾想過投稿去文學雜誌,但總是有些怯懦,自己放上網就很自由,不需與人交涉。」如不合於群的「角落生物」,喜歡躲在角落的何青如今便是一名自由工作者,說起上來,這也算是無法從工作中找到意義的她,一種無奈的抵抗。「起初我曾做過媒體類的工作,那時的我剛畢業,滿心以為寫作是為了讓社會變好,想不到最後都是為了追kpi,都是一盤生意。」大概香港是個過早衰老的城市,這位活在其中的女孩在詩作〈氣〉裡便如此寫道,「青春是憤怒 / 一旦對這荒謬的世界 / 消了最後那口氣 / 誰便老去了。」何青自言已經看化,甚至已失去青春的憤慨,「我找到一個與社會共存的方式,就是不要與社會共存。」
然而何青寫詩的起點,卻源於一場社會運動。曾於《獨立媒體》及《輔仁》撰寫政治文章的她,經歷傘運後自覺文字無用,陷入失語狀態,患有嚴重失眠的她,只能在不眠夜裡把痛苦的零碎片語抄寫下來,後來句子多了,才成了「詩」。「青木原」,本就是日本的自殺森林,何青坦言曾在失眠的晚上有過自殺的念頭,「當初那些詩,就是在幻想中的青木原裡寫的。」
被丟到一角的網絡文學
因此,當筆者說何青的詩讓人聯想起Lydia Davis的極短篇小說時,她幾乎是急忙否認,甚至有點慚愧,「我的作品完成度不高,好像一盤散沙。」何青自言曾試寫長詩,但總是寫不好,幾經刪改後,最後又變回很短的詩,這大概是她的迷惘:她無法把自己的詩歸類。「在文學方面,其實我一直很希望被本地文學人認同,但連我自己都覺得網絡文學比傳統文學廉價。」說到這裡,她頓了頓,又突然自說自話般反問,「那麼怎樣才不廉價?做甚麼才有價值?還是為了有價值而做的東西都是廉價的?」
大概何青是個喜歡自我質疑的人,因此她好比一個「邊緣人」,既不盡是文學生態圈內的詩人,又不盡是一個主流的網絡作家,比起迎合大眾的平台,這裡更像一個半開放的「樹窿」,寫者與讀者彷若隱身,只會在半夜悄悄前來這片青木原裡暗自傷痛,如何青所言,「存在是孤獨的,快樂也孤獨,悲傷也孤獨。」對很多讀者而言,這個孤獨的平台是他們的「藥」,對此何青自言摸不著頭腦。「我覺得自己總在放負,但不知為何讀者卻說很治癒。」作為讀者之一的筆者馬上解釋,正因為這些詩「好痛」,所以才「好正」,如這首「閒來無事 / 想你想太多 / 明天當個哲學家」,短短三句的自嘲那麼尖銳,那麼奇峰突出,反又頗貼合「即食」的網絡生態。
自虐還是治癒?自成一角的社會詩
然而比起「愛情詩」,何青更傾向寫「社會詩」。2017年,在台灣出版社的邀請下,她出版了詩集《別忘了,許願池也吃金幣》,那時出版商稱她為「社會詩人」,因何青常在詩作裡寫社會的壓迫與偽善,也寫個人的不安與苦痛,如她於詩集的自序裡所言,這些都是「城市裡痛感的相連」。
圖片來源:青木原/失眠詩(何青)Facebook
如尖銳的玻璃碎,這些失落的語言刺中生活、現實、情感、成長、人性等種種面向,把這些碎片拼揍起來,就是時代下的你我他,這大概亦是她詩作裡的「療癒」本質。長期失眠、曾有自殺念頭的何青因為了解痛苦,所以同情受苦的人,也因如此,到了傷痕累累的2019年,何青不單寫詩,也重拾較長篇的政治散文,去年七月,她的一篇反修例文章被廣傳,至今有超過三萬九千個分享,更有創作人將這段文字翻譯成英日語並製成動畫,打動了不少讀者。文章得到的迴響讓何青感到意外,她好像有點害羞,自言「青木原只是一個沒有角色的平台,只希望能在抗爭中安慰大家的情緒,在憤怒以外,也讓悲傷得以稍微釋放。」或許在時代的傷痛中,我們都可聚居於這片青木原,痛苦並存,互相依靠。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by9O9tD4D0
這次進擊的平台並不「進擊」,但平台的主人縱使失語,仍在跌跌撞撞中,在遺失睡眠的被窩一角,勉力吐出幾句散落的話語,因為我們始終有話要說,如這首詩所寫道,「生命中有好些事情 / 不能失去就是不能失去」,例如愛人,例如家園,例如詩。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