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的《從前》,是一場遲暮的茶敘。茶是陳年普洱,紫砂壺底沉澱的歲月,是民國文人的長衫,是英倫書齋的壁爐餘燼,是香港報館的鉛字墨香。董橋自詡「遺民」,倒不如說是時光裂縫裡的拾荒者,拾綴散落的宋詞殘片、明清字畫,再以西洋藏書票的稜角裝裱,裱出一冊舊時月色。
他的文字,像蘇州園林的漏窗,乍看玲瓏精巧,細觀則借景生情。一筆「中年心事如青花瓷器脆薄」,便將半生滄桑淬成釉色;一句「歷史的傷痕是陳年風濕,刮風下雨都會痛」,又將國族記憶揉入肌理。董橋寫人,寫物,寫書,總在雅緻中藏一抹淒清,如寒梅映雪,香冷而意遠。他筆下的舊友故交,多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卻又個個染著時代的風濕,在歷史的陰雨天裡隱隱作痛。蕭姨的翡翠髮簪、雲姑的湖藍綢緞,皆成骨董,而骨董的宿命,終究是玻璃櫃中供人憑弔的標本。
有人嫌董橋「濃妝豔抹」,美則美矣,看多了膩。此話不假,但世間美人原就分兩路:一路天生麗質,素面朝天;一路精雕細琢,金釵步搖。董橋屬後者。他的文章是工筆畫,非得「鍛字煉句」方顯其矜貴。若將白先勇比作潑墨山水,董橋便是宋元院體,一筆一畫皆講究「做」的功夫。馮唐譏其「造作」,殊不知「造作」二字,恰是文人雅趣的極致——張繼推敲夜半鐘聲,杜甫耽溺驚人語句,誰不是「造」出來的風流?
《從前》的妙處,在於虛實相生。董橋以小說筆法寫散文,虛構與紀實交織,如《古廟》一篇,白先勇的冷豔、張愛玲的蒼涼,竟在英式紳士的敘事裡悄然合流。他談藏書票、論古籍版,看似玩物,實則養志。骨董之趣,不在佔有,而在與舊物對話時,瞥見自身倒影——那倒影是民國的長衫,是香港的霓虹,是牛津的草坪,層層疊疊,終究凝成董橋獨有的「文化鄉愁」。
讀董橋,宜焚香,宜品茗,宜在雨夜獨對孤燈。他的文字是冷香丸,治不了時代的浮躁,卻能暫緩心靈的風濕。當世人忙著在社交媒體上「直播人生」,董橋依然執著於手寫的溫度,將「從前」二字,寫成最後的文人帖。此帖無關懷舊,而是對文明的挽歌——挽歌不必悲壯,只需一盞茶涼後,餘溫猶存的悵惘。
若說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是法蘭西的瑪德蓮蛋糕,董橋的《從前》便是江南的桂花藕粉,沖泡時需耐心攪拌,方能化開那黏稠的甜與澀。甜的是舊時風月,澀的是自知回不去的從容。這藕粉,年輕人喝不慣,中年人喝出淚,老年人喝成禪——而董橋,永遠是那煮藕粉的老茶房,袖手旁觀,笑看眾生吞嚥各自的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