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我明鑑:《典型夙昔—前修緬思錄初集》讀後感

書評 | by  陳躬芳 | 2022-12-18

    記得2019年的十一、二月期間,知悉煒舜師兄籌備《典型夙昔—前修緬思錄》初集事宜。談及整理及編寫老一輩學人的往事,我們彼此都感悟極深。在迅猛忽至的疫情下得知溘然辭世的學界摯友,其中的震驚和悲傷,猶如晴天霹靂般,使人不期然地陷入悲悽低落的情緒當中,久久也無法釋懷。我們面對生命的離去,顯得如此的軟弱與無奈,除嘆息與不捨外,還是無法撫平心頭忽湧而至的哀傷;通過紀錄及緬懷已往生的學人之治學及生活軼事,在動盪難安的時代中如獲前行不竭的療癒動力。


    首先,編修此書既要放下手上所忙的事,又要搶著時間和有關學界耆宿進行訪談,當中所費的時間、耐心與精力非常人所能忍受;倘若手慢了,眼睜睜地看著老一輩學人帶著他們一生豐盛的閱歷故去,而你只能在以後的歲月裡留給自己無限遺憾及懊悔。我曾經在研究生階段訪問過出生於清末民初的一代女性,紀錄她們在民初廣州國民政府的參政經驗、軍政訓練及新式學堂的女學生生活等形象。當時少不經事的自己,總以為往後再抽時間和這些「民國新女性」詳談,孰不知這個「詳談」在轉身後成為我今生的憾事。後參與古蹟辦工作,有機會訪問新界原居民的老婦人、禪修院中的老尼、修道院的修女等,她們的一生見證了香港近百年歷史中的重大事件,但與歷史建築物之評估本身無關或因女性族群而不被記錄。同樣地,想著「回頭詳談」卻又成不了了之的空想。說到此處,特別佩服主編的堅持和「及時」行文──把生命中各位恩師的點滴記下,追憶學界前輩的生活軼事之餘,同時留下第一手的文獻史料,為後世相關研究領域參考利用,也彙集了不同研究領域的學者以「學林敘事」書寫體式撰寫的範文。最重要的是,通過敘述一代學人的生平事蹟、學思歷程、教學工作及人格修養等方面;以及前輩與後生間的師生情誼,同儕間惺惺相惜之情,呈現出傳統文人的道德情操。一代哲人雖已遠去,然其生命的故事依然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學人,並向來者示範其曾經的過往及激勵著後人治學方向與態度。


    故國神遊,把酒話蒼涼


    此書共分八個專輯,收錄了孔德成先生(1920-2008)、王叔磐教授(1914-2006)、吳匡教授(1917-2017)、李傑教授(1923-2008)、黃兆傑教授(1937-2007)、李勉教授(1919-2015)、陳捷先教授(1932-2019)和石立善教授(1973-2019)等八位已故學人的相關事蹟,包括回憶錄、口述歷史、雜談、隨筆、札記等體例。這些的追憶錄或以自述或他人敘述的方式進行書寫,窺見一代學者對家國社會、治學教學、待人處世及人格修養等方面,呈現出他們一代的傳統知識份子,雖歷經近世的顛沛流離,仍保留著他們在哪裡,哪裡就是「中國」的氣魄。無論在香港、台灣、新加坡以及海外各地等始終對根屬的地方有一份安身立命之心,以真實的生命歷程印證近現代中國的種種變革及苦難。他們當中不乏早期追隨國民政府遷台或當代享譽盛名的儒者,提倡經世之術,傳承中國文化,講求禮數的聖人後代,包括孔德成、吳匡、陳捷先等。尤其孔德成先生終其一生不曾回到山東故園,遙遠的孔府家事把酒談笑間盡付歲月的蒼涼。正如林語堂的女兒林太乙在其《林家次女》書中回憶民國時代的中國說:「故鄉是不能回去的,假如回去,已經物是人非,只有在記憶中才能回到童年和少年」。龍應台也在《大江大海》說:「時代的鐵輪,輾過他們的身軀,那烽火倖存的,一生動盪,萬里飄零」。這一代知識份子神遊故國,總是參和著一種美麗與哀愁的惆悵,一份未完成的使命及一個未圓的夢。


    示我明鑑,古今相續流


    老一輩先生久經近代中國多事之秋,晚生輩以他人敘述一代學者的風範,紀錄他們的治學及教學歷程,同時具補證歷史之效。傳記文學糅和史學與文學的內涵,具重要的參考價值。以個人的命運蘊含在一個共同的大命運裡面,尤其動盪的年代,資訊較混亂,個人的生命經驗集合起來就是一部整體的歷史,反證一些普遍既定的論點。如余英時先生在《顧頡剛日記》意外發現他的生命型態有別於典型的「象牙塔中」的學者,佐證了顧先生與一般過去的認識不同:謹厚寧靜的恂恂君子,同時還擁有激盪以至浪漫的情感,還原其學者風貌另外的一面。


    其次,當舊的政治社會秩序被人為的破壞,新的風俗習慣一時又不可能興起建立時,個人的日記或生命經驗正好補足此缺失的一頁。作為歷史研究的應用,如何把傳記、如何應用於歷史研究著作中? 舉例而言,1945年出版的《漢家女》,無論英文本及中譯本在研究清末1894-1938年間廣泛徵引,出生於山東小縣城一般市井的小婦人的生命歷程,然其所述說中與近一百五十年的中國社會發展歷史足以證明。因此1945年初版後,1967年史丹福大學再版,1972年至1977年間每年再版一次,銷行極廣。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科何傑堯教授在其〈清末社會生活〉課程中,一直以各種零碎的個人日記、傳記等反駁既定史觀的一種反證詮釋的材料,如《漢家女》、沈復的《浮生六記》是必讀的教材。又如1956年初版的傳記文學叢刊系列之四李樸生的《我不識字的母親》(其後不斷再版),書中所述的歷史片段補證了二、三十年代的廣州國民政府管制下的社會狀況。由此可見,傳記文學中的個人生命經驗或他人紀錄的文稿,在歷史文獻之應用之重要性。


    書中八個專輯中所記的內容,在相關領域皆可為重要的文獻史料。如王叔磐教授在任教內蒙古大學期間,為北方少數民族收集及保留了重要詩文;如李勉教授在抗日前後深入鄉村收集宋詞古唱遺譜,那些口語耳傳古老的唱腔語調及時地保留下來,已失傳九百年的古老曲譜在遷台後的二十年間陸續整理,真正做到了「為往聖繼絕唱」。自四十年代以降,中國進入了「失去的四十年代」,外界對中國社會文化的掌握,幾乎只靠四十年代中期的有關著作作為參考。在那些「失去的年代」中,歷史檔案文獻離散各地,海內外學者的研究極為困難,無法書寫有關中國社會的完整文稿。如一代清史泰斗陳捷先教授半生專治清史,撰寫了多部明清史;後為完整歷史敘述,在八十年後更表現了極大的雅量,在已整理的《清史稿》基礎上努力促成兩岸學者共同整合清史專論。總言之,每一位老人的故去,如若失去了「半榻圖書子史」,他們如「一簾明月清風」的氣節同時感召著後生一輩。


    此外,文稿中頻頻出現了盧溝橋、西南聯大等,這些遙遠而熟悉的名稱;以及偶而出現近現代學者的點滴往事,許多歷史往事躍然紙上。如懷念陳捷先教授文稿中的一幀攝於1963年東亞學術研究會的照片,幾乎囊括了近代傑出的文史學家如許倬雲、郭廷以、孔德成等身影,如若重逢了離別已久的人和事。又如洪濤在黃兆杰教授生平事蹟一文中展示,一本出版於1905年的The Complete Works of William Shakespeare並由拔萃男書院校長頒發給黃兆杰教授獎品的書轉送給他。這系列的英國文學書籍是早期男拔及皇仁書院等極其珍貴的教科書,也是日後研究有關香港早期英國文學教科書對社會、文化環境影響之重要線索。


    尊師重道,銘記點滴情



    回首先生們授業解惑時,其言行舉止在當時也許只是平常事,想起了心中卻惘然不已,終身受用。每一篇細膩情深的追憶都承載著一段段難忘的知遇之情、提攜之恩及同儕間惺惺惺相惜之誼。一般舉止儼然,令人生畏的學者在其門生摯友描述中,卻截然別樣的風采。如孔德成先生的專輯中,潘美月、曾永義、鄭吉雄、吳宏一諸篇文稿中記錄了其中深厚師生情誼及孔先生的調皮、幽默的一面;或閒時組織定期聚餐,把酒言歡,灑脫而簡樸地生活。又如楊兆萊老師在懷念李傑教授一文中回憶與老師相處的點滴﹐如「備課充分,不驕不傲,不卑不亢,不擺架子、善待學生,誠懇專一」。又如黃頌賢回憶黃兆杰教授提起晚清古文學者林紓在魏易口譯下掌握狄更斯而陷入「三秒」黯然沉思的情緒,言傳身教讓學生明白求學問的謙虛與識見。在生活中,作為專注於研究領域的學者們,總是忘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中的輕鬆時光,過得刻苦而緊繃,故日子總是大部分時間都在書寫論文、閱讀及沉思之中,有時候顯得特別孤獨寂寥而不被理解。因而,李傑教授在中大擔經管學院沉重的教學之餘,不忘勉勵學人「生活並不是艱苦的」(Life is not so hard)。這些生活上的日常在專輯中斷斷續續地記錄,雖片言隻語卻讓聽者終身銘記於心。


    曾記得大學時黃嫣梨教授在上課期間提起其恩師章群教授及劉家駒老師離世時眼泛淚光,一時梨花帶雨的,把年輕的我們嚇得愣住了──平常總是巧笑嫣然、注重端莊形象的老師竟無法控制自己的悲傷。後在其追思兩位教授的文稿中,體會到深厚的師生情誼及念念不忘提攜的點滴恩情。多年後在抗疫情期間偶見許久未遇的老師們,甫見面即問及我們的學業進展如何,恨不得看到所有教過的學生都有「青出於藍」的成就。一時感同身受,似乎一種不再屬於這個時代的情誼乍現眼前。隔着上一代及新世代中間的我們,肩負著把舊有傳統價值的「尊師重道」向叛逆世代傳遞的使命。然而,老師的傳統教育角色在網路資訊爆炸的年代逐漸淡化了,滴水之恩彷若一個古老而荒誕的神話。


    逝者如斯,嗚呼悼念辭


    誠然地,書寫此文,極難下筆。煒舜兄囑咐我在文中不要拘禮,只管說自己的感受,但提筆之際,還是汗顏不已。身為晚輩的我,對於書中所提及的當代學者們只在有關著作略有認識,也未曾見過他們,如今細閱學界緬懷悼念文稿,有幸「遇見」過去的先賢們,深感一種屬於「民國時代」的純樸敦厚、謙謙君子所生長之社會環境及學術文化變遷之風貌。他們曾經意氣風發、年華正茂,在逐夢的年紀帶著對家國情懷、純真的理想;或顛沛流離至香港、台灣或海外各地或邊陲之地,整整一代人帶著隱忍不言的傷痕,不忘的是傳承文化的使命。


    再者,上一代的學者治學嚴謹誠懇、埋頭苦幹博覽群書,文獻功底及論證能力高超,我們這一代疏於紮實根基,治學態度流於輕浮武斷,倚賴電子資訊查找史料,或曲解或片面地斷章取義。而今我們遙想一時鴻儒,雖煙灰飛滅,似是與這世界不相干了,然「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其中氣節風骨縈繞迴轉千古,如若一江春水滋養著文化繼承者,又如一塊明鏡似的映照著後生,並砥礪著一代又一代學人。疫情還在蔓延的當下,世界正經歷顛覆性的改變,人心支離破碎、各自孤寂茫然,追憶緬懷一代學林人物似水的年華,以其生平經歷及其時代的整體或片段,讓年輕一代重新「邂逅」或「反身詮釋」屬於他們的經世之道,即「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的現代意義。尤其多位在疫情期間相繼英年離逝包括石立善教授及吳湘洲教授,故編修此書更具意義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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