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麥海珊的《唱盤上的單行道》時,我一直被那些斷裂、重疊的畫面與聲軌晃得頭痛。一直到影片的第五十五分鐘,女演員提起鏡頭自拍,在並置的畫面裡兩個她不停旋轉,以一種倔強和驕傲的神態告知觀眾:此時此刻,我就在這城市裡,這就是我記錄香港的方法。突然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襲來,我意識到,我們必須記錄香港。平凡如我們,必須以自己的方式,在這地留下我們存在過的痕跡。
猶如被植入一個意念,這種特殊的觀影體驗,原是實驗紀錄片的特色。麥海珊是一位錄像及聲音藝術家,拍攝實驗紀錄片多年,有別於一般直接刺激人思考或情感的電影或紀錄片,實驗紀錄片探索人的潛意識或其他意識,能引發我們不曾有過的念頭及感覺。是次放映以「請讓我回家」為題,選映作品《唱盤上的單行道》(2007)(同場加映短片《邊個驚鬼!?》(2009))、《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2012)及新作《誠惶(不)誠恐,親愛的》(2020)。三套作品,構成麥海珊的香港三部曲,從不同的角度讓人思考家,與自由。
《唱盤上的單行道》:在大城市裡肯定微小存在
「家」之無可定義,早見於也斯的大哉問:「香港的故事,為甚麼這麼難說?」《唱》彷是證明了這個提問,作為麥海珊的首部長片,《唱》在一個多小時內所欲探討的議題之多,驚人得要引用影片文案讓讀者觀之:
「移動與根著、公共與個人、實驗與紀實、陽性與陰性、城市與非城市、有權者與無權者、戴手套與沒有手套、歷史與記憶、大街與小巷、單聲道與雙聲道、單一作者與多元互動、線性與非線性、理性與感性、分析與格言、遺忘與記憶、『知識份子』與『平民』......」
片中以拼貼不同影像及文字的方式,組成一幀幀黑白的幻燈片,準確呈現香港的駁雜多變。旁白中多次引述班雅明的《單行道》,又穿插了麥海珊有關「移動與根著」的詩化散文,催使觀眾重新思考城市與人的連繫,卻又不停提醒我們這些連繫的不穩定性,如官塘不知何時易名為觀塘、美孚經歷填海後變成一塊充斥假山假草的地皮等,個體記憶因著城市發展而斷裂破碎。
於是女主角悵然若失地漫遊在城市中,總是無法「根著」,無處為家。偏偏這些已不復在的個體記憶,卻有著挑戰權威的力量,片中先以重複的手法挪用港英時代的政府宣傳片段來形容香港,讓觀者感到厭煩,然後麥海珊特意在片段加上與自己及演員相關的家庭回憶,如「1984-現在,演員梁以文的家」、「1968 瓊華大酒樓 爸媽擺酒結婚」等,試圖以個體的小歷史動搖官方的大歷史。這些片段的重新挪用及佈置,製造出一種疏離/震驚效果,帶來一種辯證的意象,引述本雅明在《中央公園》的一番話,「救贖唯此在無可挽回地失卻自身的感知中達成」。(1)或許就是這種救贖,帶來了我這個觀者的覺醒:在看似無可挽回的處境中,我們更要記錄自身的存在。
影片接近尾聲,鏡頭隱藏在樹後偷拍一個小孩盪韆鞦,畫面由正常的光暗度,隨著鞦韆逐漸盪成曝光,再盪到全白,彷彿濃縮了一個微小個體在我城的一天。如《唱》中所寫道,「有時候,移動,是在城市被遺忘的空隙,與自己共舞,或,與回憶糾纏。」縱然微小,但我們都在這地確實地移動、糾纏、生活、存在。
《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以獨立音樂尋找自由空間
延續《唱》中對城市與個體的思考,到了《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早年為傳奇獨立樂隊AMK成員之一的麥海珊把鏡頭聚焦在三隊本地獨立音樂單位身上,包括My Little Airport、The Pancakes及迷你噪音。影片起始是飄浮不定的海,鏡頭隨著海裡顛倒的摩天大樓向上伸延,最終又返回了浮游的海,虛妄的幻象,彷彿呼應了西西「浮城」的無根城市意象。作者在《浮》裡續點題,道出人與空間、以致自由的辯證:
「當我們抬頭望上,藍天白雲,無遠弗屆,是開闊、是共有、是深思、是視野;當我們低頭下望,彈丸之地,界限分明,呎吋之間是地皮,不是土地,意義就變得完全相反,是窄隘、是私家、是掙扎、是無力感。人之與天和人之與地的關係怎麼差異甚殊?」
在輕不著地的浮城裡,存在著沉重而實在的土地問題。My Little Airport裡的阿P在牛頭角的工業大廈租用了單位作Band房,曾經享受過短暫的自由,作為自由工作者的他,自言得以享用牛頭角最美好的時光,如在非繁忙時段到海濱公園閒逛、在盛夏到工廈的天台乘涼賞月等。The Pancakes的Dejay重返童年住處石蔭邨作「口述歷史」,她一邊憑空比劃,畫面一邊以「跳飛機」般的方格重新砌圖,還原當時街景,配合「我們都在石蔭長大」群組的留言,一切都顯得動人可愛。麥海珊以超八菲林把城市景象通通拍下來,在朦朧粗躁的畫面中我們隱約看到時光之美,彷彿浮城之中依然有人,依然有情。然而,因為活化工廈,阿P被迫搬遷,而Dejay念茲在茲的石蔭邨,根本早已面目全非,一切建立在浮城的美好光景,原來都只是幻象。
三個獨立樂隊的訪問,由封閉的工廈與屋邨,走到公共的廣場,都在拷問自由何在。每年六月三日的晚上,迷你噪音的Billy都會在尖沙嘴文化中心的廣場歌唱〈記號〉,既悼念過去的苦難,亦表達出對自由的期盼。相比起《唱》,《浮》更多了一份情,或許就在於這份念念不忘。失去空間,就等於失去自由,但創作自由是我們最後的領土,My Little Airport甜蜜而哀傷的戀曲〈Rm1210〉,The Pancakes單純又感傷的童謠〈How Much Do we Remember〉,還有迷你噪音哀怨悲鳴的輓歌〈記號〉,都埋藏著對自由的嚮往,尋求著人與人情感連繫的可能。在角落「唱首歌」只是卑微的願望,幾分鐘的自由難求,曲終人散之後,又能從何處求得自由的空間?
《誠惶(不)誠恐,親愛的》:在恐懼中訴說恐懼
2019年,我城變了樣,昔日《唱》的尋根,以及《浮》對自由的探尋,竟顯得全然失效。《誠惶(不)誠恐,親愛的》裡觀望城市的方法,有別於前作裡讓人眼花撩亂的城市景觀,麥海珊選擇以樸實的畫面退居至「人」的本身,嘗試直面並撫平城市的陰霾——恐懼。
選擇「恐懼」這個主題,不全然因為政治環境。麥海珊曾患有驚恐症二十多年,「恐懼」於她而言是早已熟絡的老朋友。這次她以他者角度觀照三位作為年輕父母的藝術家的恐懼,當中包括區議員兼表演藝術家張嘉莉、政治漫畫家黃照達及作家張婉雯,從中探討個人與家庭、恐懼與希望的關係,帶出人脆弱與堅強並存的一面。
藝術家創作時總是無所顧忌,甚至「歇斯底里」,如張嘉莉曾把一千隻雞蛋擲到身上、黃照達在政治漫畫裡不平則鳴、張婉雯在作品裡致力爭取動物權益,但當他們的身分切換為父母,面對動盪與壓迫,卻會因著身邊至愛而有所顧慮。張婉雯說:「你死都唔驚,你就係一個好自由嘅人。」但作為一個父母,她卻害怕。或許恐懼,只因我們有所愛,因為恐懼正是害怕失去,害怕失去我們的城市,害怕失去卑微的自由,害怕失去身邊的摯愛。在三位受訪者的剖白過程中,麥海珊以大量特寫鏡頭捕捉人的五官,藉此放大人的內心情感,於是觀眾看到不是一個藝術家或作家,甚至不是一個父親或母親,而是作為一個人在面臨自身、家庭、社會的拉扯時,所呈現的堅強與脆弱,這亦是我們當下香港人的共同面貌。
假若我們已無法在城市內自由記錄它的一切,更遑論移動與根著、歌唱與自由,《誠》卻告訴我們記錄香港的可能,那就是拍下香港人在香港存在的痕跡。可能只需要一部有自拍功能的電話,可能只是一個低炒失焦的自拍鏡頭,但如開首所述,我們仍要以倔強和驕傲的神態,訴說一個無人可奪取的事實:此時此刻,我們還在城裡恐懼著,熱愛著,記錄著我們的香港。
(1)移動與根著:《唱盤上的單行道》:https://cinephilia.net/14505/
「麥海珊實驗紀錄片三部曲:請讓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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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詳情:https://hkac.org.hk/calendar_detail/?u=qnRZ5igz5f4&lang=en
☆ 22/2 (一) 8pm
《#唱盤上的單行道》 + 《#邊個驚鬼!?》
*導演麥海珊及紀錄片導演卓翔將出席映後談(粵語主講)
☆ 23/2 (二) 8pm
《#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 》
☆ 24/2 (三) 8pm
《誠惶(不)誠恐,親愛的》
*導演麥海珊及紀錄片導演陳梓桓將出席映後談(粵語主講)
地點|香港藝術中心古天樂電影院
合辦|First Light Images、香港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