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自然香】愛滋,無法根治的致命誘惑——傅柯、基夫哈靈、李楊力

其他 | by  蘇麗真 | 2023-03-08

愛滋病,全稱後天免疫力缺乏綜合症﹐是由於免疫系統因受到愛滋病毒(HIV)感染後而逐漸衰弱所引發出的多種疾病,患者多與帶有愛滋病病毒的人有直接性接觸而感染,共用染有愛滋病病毒血液的注射工具或個人物品,又或帶有愛滋病病毒的母親在懷孕或分娩時將病毒傳染給嬰兒。


愛滋病病毒帶菌者可能毫無病徵,患者感染愛滋病病毒後,潛伏期可達 10 至 15 年。受感染初期,患者可能會出現感冒似的徵狀、發燒、體重下降、疲倦、淋巴腺腫脹等。經過長時間後,患者的免疫系統會受到嚴重的破壞,逐漸失去抵抗嚴重疾病的能力。病者會患上較罕見的肺炎及皮膚癌等「機會性感染」,最終會導致患者死亡。


80 年代以降愛滋病席捲世界各地,其中在紐約、愛丁堡等城市的同性戀社區瞬速擴散,一夕間奪走了許多名人和藝術家的性命。預防愛滋,「要有一套」,採取安全性行為是減低受感染風險的最佳方法。現時愛滋病仍是一種無法根治的傳染病,但卻可以透過治療控制病情。患者可服用處方藥物,降低血液中的病毒含量,減慢病毒惡化,延長及改善生活質素。


危險愛欲的實踐:傅柯


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指出患愛滋病的人往往被發現正好是某個「高危群體」的一員,某個被社會所蔑視的群落的一員,而這重身份本來是對鄰居、同事、家人、朋友隱瞞的。但同時,它又確定了一重身份,並且,在美國最早嚴重感染愛滋病的高危群體即同性戀男子中,它還是愛滋病患者群落的一個創造者,同時又是孤立愛滋病患者、使其處於被騷擾和被迫害中的一種體驗。用傅柯(Michel Foucault)的語言來說,愛滋病患者屬於來自邊緣的「鄙民」。


二十世紀後半葉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也是最具爭議性的學者傅柯,是公開的同性戀者,曾揚言「這輩子對於知識的全部追求就是為了吸引漂亮男子」。為了探索「極限體驗」,他主動地擁抱死亡,實實在在地貢獻了自己的全部生命,「危險的理論」與「危險的愛欲實踐」構成了他全部危險的生活,造就了他成為上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愛滋病患者。


1975 年的春天,已成為學術明星的柯來到加州伯克利大學法語系做短暫的教學講演。這次加州之行在福柯的生活與思想發展史中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他初次到訪加州,這個同性戀者的朝聖地和天堂。80 年代,傅柯成為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客座教授,在三藩市的同志酒吧度過了許多夜晚,經常光顧 BDSM 浴室,進行無保護的性行為,作為「性愛的現代實驗場」。他在接受同性戀媒體採訪時,讚揚了虐戀行為,稱其為「這種勢不可擋、難以名狀的快感,推動知覺帶來欣喜若狂的感覺,此前人們不真正知曉快樂為何。」在其後的作品中,他大量論及了虐戀,「表述了它對人際關係的種種影響和哲學意義」。


80 年代愛滋病剛剛進入大眾視野。1981年,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通報了全球首例愛滋病感染案例,1982 年方正式命名為愛滋病。後來疾病在同性戀社區廣傳,超過九成受感染的都是男同志。1981 年受訪時,傅柯將愛滋病稱為「夢寐以求的疾病」,並且嘲笑說「你們這些美國清教徒,常常發明新的病症,你夢想一種只懲罰同性戀、吸毒者和黑人的疾病?多麼完美!」似乎他對這個新興的絕症不以為然。直至 1983 年夏天,他開始持續乾咳、頭痛、體重下降,這引起了巴黎朋友們的關注,但傅柯堅稱這只是肺部感染。同年,他告訴朋友 「那種在我看來是真實的快感,是極為痛切、極為強烈、極為勢不可當的,它能要了我的命。痛快淋漓的快感……在我看來,是同死亡相關聯的。」直到住院時,傅柯才被正確診斷,染上了這個「時髦」的絕症,接受抗生素治療。他在法國學院作了最後一組演講。


1984 年 6 月 10 日,傅柯住進巴黎的薩勒貝蒂爾醫院(Hôpital de la Salpêtrière),正是他在《瘋癲與文明》中研究過的同一機構,他的神經症狀因敗血症而變得複雜。其時,延宕已久的《性史》終於出版第二、三卷,僅剩關鍵的最後一卷正在進行最後修訂,一到兩個月就能結束,然而因為入院而未能完成。患病時,他二十餘年的同性伴侶德費爾(Daniel Defert)曾回憶道,「就在他去世的前幾天,我告訴他說,『如果真是愛滋病,你最後的兩本書就真成了《惡之華》。』因為你知道,波德萊爾這本書寫的就是他自己的性生活和梅毒。」傅柯聽後竟笑了,他說:「幹嗎不呢?」


1984 年 6 月 25 日,傅柯因愛滋病併發症在巴黎病逝,享年 57 歲,是為法國第一名死於愛滋病的公共知識份子。迫於愛滋污名的壓力,一開始親友並未正面承認傅柯的死亡與愛滋病有關,而德費爾很快在法國創立了第一個全國性的愛滋病組織 AIDES。在傅柯過世後兩年,德費爾認為隱瞞愛滋病病情的行為,與傅柯過去對性學的研究關懷背道而馳,因此才在雜誌上公開透露傅柯死於愛滋病。


傅柯對死亡有著深深的迷戀,並將尼采視作精神教父,尼采最終死於梅毒,而他最終死於最能代表這個後現代社會的疾病——愛滋病。「在事實死亡和概念死亡的曖昧關係中,傅柯一手締造了屬於他自己的生存美學。」傅柯的學生兼摯友,著名的後現代哲學家德勒茲曾說,「極少有人能像傅柯一般,以自己所構思的死亡概念死去。」


塗鴉傳奇英年早逝:基夫哈靈


普普藝術家基夫哈靈(Keith Haring) ,80年代在地鐵車站等公共空間用粉筆塗鴉起家,其卡通化的畫法糅合了抽象的圖案製造出密集、具有節奏的密鋪意象。在其中許多作品中,人物和其他物體都被捲入了由不同長度的輪廓線組成的漩渦屏幕中,也像是一副身體交織成的巨大迷官。


紫醉金迷的 80 年代初期,是哈靈和他在紐約市的朋友們性發現和覺醒的時期,在紐約哈靈感到自由,可以真正地找到自己,擺脫他早年受到保守家教的束縛。但這個時代也因 HIV 和愛滋病的出現而受到傷害,這些詞語很快成為恐懼、恥辱和死亡的同義詞——迅速而野蠻地席捲了美國和世界各地的同性戀社區。


這種疾病來勢洶洶地襲擊了紐約。當哈靈和他的圈子看到愈來愈多朋友生病,面部和身體上發現紅色或紫色病變,繼而進一步死於愛滋病時,激勵他們爭分奪秒繼續創作。最終,哈靈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出現問題,並發現腿上有一個紫色斑點,這導致他在 1987 年被診斷出帶有 HIV 病毒,1988 年診斷出患上愛滋病。儘管這對當時 29 歲的年輕人來說是毀滅性的打擊,他還是選擇了直面疾病。


哈靈從未如此積極地創作藝術,即使在他來回奔波於醫生預約和醫院就診時也是如此。他的朋友朱莉婭.格魯恩 (Julia Gruen) 表示:「基夫確診後,他基本上就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他只是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他創造出如此多的藝術,也瘋狂地旅行。」


哈靈作為藝術界關懷愛滋病的重要推手,在《Ignorance=Fear》(1989)以及《Silence = Death》(1989)就畫出了他具標誌性的人海,其中的人們都摀住眼睛、嘴巴和耳朵,像對現況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上面粉紅色的三角形源自納粹德國用作識別同性戀者的符號,採用這個象徵,哈靈比較了二戰德國和 80 年代美國對性小眾的待遇。他感到在最需要幫助的時候被他人排斥和得不到幫助的痛苦,就好像美國將愛滋病視為同性戀者的流行疾病,並因為恐同傾向而拋棄了龐大的人口群體。在這幅作品面世時,每一分鐘就會有一名美國人確診帶有 HIV,每小時就有四人因愛滋病離世,直至 1991 年愛滋病大流行已經殺死十萬名美國人 。


哈靈這段時間的作品包括許多描繪性行為的畫作和性器官線條畫,《Safe Sex》(1988)、《Stop AIDS》(1989)、《Fight AIDS Worldwide》(1990)用以引起人們對 HIV/愛滋病的關注和認識,並推動安全性行為運動。在他的畫作中 HIV 病毒並不是生理組織,而是一團長有魔鬼角的暗影、一頭社交怪物、一種敵人,反映出當時社會對愛滋病的妖魔化以及對患者的污名。格魯恩說,許多其他藝術品都包含「大量的黑暗」。1989 年 5 月,哈靈在紐約市LGBT+社區中心的一間浴室裡畫了他的壁畫《Once Upon A Time》,是對愛滋病死者的紀念,也是對性自由表達作為歡樂慶祝活動的舊時代的一份追悼。


哈靈不遺餘力,為愛滋病關注組織出錢出力,譬如為愛滋熱線畫廣告配圖《Talk to Us About HIV (AIDS)》1989),更在同年成立基夫哈靈基金會(Keith Haring Foundation)資助愛滋病支援機構,並照護有需要的兒童。據社會運動家彼得.斯特利 (Peter Staley)稱,哈靈曾多次向組織者提供數萬美元,以幫助支付宣傳活動的費用。哈靈亦曾在 1989 年的《滾石雜誌》文章中講述了他的整個人生故事以及感染愛滋病的感受,以挑戰圍繞這種疾病的沉默和恥辱。哈靈最終於 1990 年死於與愛滋病相關的併發症,享年 31 歲,可謂英年早逝。他在生病期間創作的作品估計有 10,000 多件,時至今日他標誌性的人仔圖案仍然是歷久不衰的時尚寵兒,實現了讓數百萬人接觸藝術,讓藝術回歸普羅生活的願望。


愛之後存在:李楊力


年輕小說創作者李楊力在 18 歲那年撰寫、獲得第四十四屆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初級組冠軍的短篇小說〈陽〉,主人公「陽」正好是現實經歷的自我投射,反芻一位愛滋病病毒帶菌者的愛慾經歷。


小說之初,陽與盧雋光雲雨過後,對方表示自己「HIV positive」,叫他有空去驗。果然,一切都始於「Positive, 呈陽性反應」。當時社工張生安慰他,你只是愛滋病病毒攜帶者而已,正如你和我都曾經傷風感冒,人之常情罷了,不用擔心,科技進步。他心想:如果愛滋和傷風感冒沒有分別,那麼為何不吃傷風素就可以?為何不是打一兩個噴嚏便能變回正常?同志好友小貓問他「positive or negative」,雖然他確信小貓不會隨便說出去,但他無法對其他人暢所欲言,擔心信任會換來背叛,因此回覆「negative」。


小貓被父親趕出家門,二人在海旁慢步,想起當日小貓,醉後左擁右抱被父親趕下車的回憶:「如果我的父母知道我喜歡男人,甚至,知道我有愛滋病病毒,我會被流放至哪裡呢?流放,是我們的命運吧?」


對陽而言,愛滋是天長地久的躊躇和省略號,只要一說出口,一切就會分崩離析,HIV 是比髒話更要骯髒的三個英文字母。小貓安慰他,不是以後都不能夠性交,而他亦不是明星,沒有人有興趣知道他有 HIV,「其實 HIV 真是好小事,不用怕。」


複診的時候,他發現看病的地方寫著「特別內科診所」,覺得「特別」不過是淫蕩與墮落的同義詞。他曾經在同志 Secret Page 匿名發文,輕描淡寫自己和別人交歡後搞出了 HIV,他以為同志會同舟共濟,誰知一行行的留言卻是猙獰:「不戴套可恥」「公廁任屌任玩」「原來現在流行病毒 play」等。


在診所中護士為他抽血,七支血液從他的血脈流出,陳姑娘說「抽血一輩子,吃藥一輩子。」他說:「與其被 HIV 玩殘一輩子,不如死去。」驗血報告出來,他的病毒量由二萬跌至低於二十,狀態為 undetectable,愛滋在冬眠。然而心理健康評估他有自殺傾向,可能有需要留院觀察。


另一方面,HIV 像無法抹滅的原罪,日常如搭車也令到他焦慮不已,覺得被周遭乘客打量,視線貫穿了他的身體,讓他聯想到二戰時猶太人胸前的猶太星,覺得自己要掛上「愛滋病病人出沒」的名牌方能自處。與此同時,同志朋友圈依舊嘻嘻哈哈,馬照跑,舞照跳,fun 照搵,伴隨的是多宗悲劇,盧雋光在警署上吊自殺、小貓在性愛派對時被人用皮帶勒死。


小說尾聲,阿陽吃了三十粒感冒藥仰藥自殺,被鎖在特別觀察病房床上。愛滋病是一場無法根治的病症,在病房之中始終要孤獨面對,「此時天空沒有雲霞,沒有飛鳥,沒有彩虹,沒有太陽。沒有天空,沒有盧雋光,沒有小貓,沒有人,沒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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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麗真

素食女子,喜歡文字、電影、音樂、旅行、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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