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急速擴散,強檢時代之下難免人心惶惶,而素食者的日子更不好過。最近就有不少素食人士抱怨,被強制圍封隔離,久候多時卻慘獲派發幾罐午餐肉和燒味飯,無奈之餘,更被回贈一句「咁嘅時勢,邊有得揀?」連身而為人選擇茹素的自由都被剝奪。疫情猛如虎,素不素食在此非常時期好像是個奢侈的問題,甚至予人一種固執自我、不懂變通的感覺。如音樂人兼研究素食多年的于逸堯所形容,只要你堅持素食,就意味要背負許多負面標籤和誤解,譬如對宗教信仰認識不深的話,或者素食只是一種偏執、或者偏食。而近年以健康人生與生活品味為旗號鼓勵間歇素食的風氣亦相當流行,故此,素食的動機和飲食習慣上的微小差異,就更難以一概而論。
早前,于逸堯便聯同好青年荼毒室的哲學組大師兄 Roger(李敬恒)與鄧小樺,三人出席香港文學生活館舉辦的「蔬菜有偈傾 —— 飲食背後的人物故事」講座,從素食談到香港飲食文化的轉變。素食主義者過去一直被視作社會小眾,于逸堯認為最大差別未必是「食與不食」,而是素食人士並非以「好食與不好食」作為選擇原因,有好嘢點解唔食?這一點才是非素食者最不理解的。
「因為食得好,即是生活好,這就與社會地位掛鈎。」于逸堯說。但為何素食就是食得唔好?這負面印象與坊間經常將素食習慣與「食齋」混為一談有關。「從『齋』這個字是字面意思,都看得出它包含了寡淡、無味,是很負面的感覺。」兩套觀念常被誤解,其實出發點卻不一樣:「食齋來自齋戒,因為服喪盡孝,所以需要遵守不食肉、不喝酒的禁制,因此它其實是『不食肉』,並非想著『只食菜』,其原則是『不食』大於『食』。」
「但素食不同,素食是一種 Lifestyle。」于逸堯接著解釋:「尤其是這幾年,素食概念大行其道,譬如新豬肉、Beyond Meat、Impossible Burger,就跟食齋的『不食』相反,變成要『食』,但要食得健康,要有選擇地食。」
在素食主義成為當下飲食新風潮的同時,于逸堯形容,不食肉只是今日健康主流中的一種,更多人擁戴而且更為普及的是「不能夠食」的想法。他提到一項有趣的觀察,就算同枱食飯的人都沒有素食習慣,但幾乎人人都會有兩三種飲食禁忌,有人不食牛肉, 有人不吃海鮮,或不吃奶類製品。近年多了人選擇『不吃特定食物』,認為是必須的、健康的,或是對某些食物會過敏,對身體有害,因此需要戒掉。是我們在資源豐富、生活富裕的時代裡,因此需要特意減少選擇?「還是我們對健康過度敏感?以前確實沒聽過那麼多過敏症狀。」是否用健康來包裝偏食,而素食是否等於偏食,說得再極端一點,于逸堯指出:「換了是鬧饑荒的時代,可以想像不會有些述這些說法。」
關心有無得吃,吃得飽不飽都來不及,自然就不會考慮吃什麼,或者好不好吃。這亦是上幾代香港人與今日新一代的價值觀差別。「餓了就要維持生命,基本上每天的食物都是一模一樣的,沒想過會有選擇。直到後來變得富裕,而且對『吃』有了新知識,才會想去試新菜式,找更好吃的來吃。 「所以『食好嘢』你會有罪惡感,但同時是你的身份象徵,令你有快感。」于逸堯形容:「總之要食得好,其實是上一代人『教落』的事情,像一種補償多於它真的好食。
Roger 接續話題,則以台灣飲食文學作者方梓的《采采卷耳》為例。此書以菜為切點,既從務農日常點滴,延伸到農村社會、婚姻、女性身份的處境,但最重要是探討城鄉兩代人的價值觀落差。
書中提到,生活在城市的下一代並不明白,既然這款菜本身就不好吃,為何要把它種出來?「但對上一代來說,這並不是選擇。」吃什麼不是由農家自行決定,是由土地決定。「這塊地只能種到什麼,你就要吃什麼。」
「出身農村,食野菜固然是當時的『窮人恩物』。食肉相對是很奢侈的事。但物質豐裕之後,是否就完全不食菜?」Roger 指出,食不食菜不一定是健康考慮:「像作者於書中所說,當大家搬到城市之後,還是想吃以前種的菜,他們是因為念舊而繼續食菜。食菜已是一個選擇,亦關乎個人價值,而這種選擇和價值,本身構成另一種奢侈消費。」
《采采卷耳》還提到,老一輩的台灣人還是習慣端出素菜作為宴客的菜式之一,鄧小樺則忽然聯想到,在香港亦有相似「習俗」。「上一代的前輩請客食飯,大魚大肉過後,都必定會追加一碟青菜,倒不知道是否一種飯局傳統?」可能都有回歸簡樸、不忘舊時生活艱難的寄意。
素食的光譜相當廣闊,其分類五花八門,于逸堯列出了幾種較熱門的,包括純素、蛋奶素、五辛素、海鮮素、植物性飲食(Plant-based Diet),彈性素食(Flexitarian)。有些其實寬鬆,譬如一頓晚餐,有 51% 是蔬菜都算是植物性飲食,但要求嚴格的純素主義者,連有動物成分的食物都會拒絕。不同的限制,有些關乎健康和飲食喜好,但在過去一段很長的時間,更多是跟宗教、信仰,以至不同地區的飲食文化掛鈎。可惜在華洋雜處、人種多元的香港,對如此多元的素食者卻很不友善。近日強檢隔離的「午餐肉事件」惹來非議,其實並不是孤例,而是隨處可見的社會常態。譬如非素食者可以去素食餐廳,但素食者則多數去不了非素食餐廳,皆因從煮食用具與醬料,由於並不會為素食人士額外分開,往往都有葷腥,只要是較為嚴格的素食人士,不但能選擇的菜式極少,甚至亦食得不安樂。
綜觀香港的飲食版圖,于逸堯與鄧小樺不謀而合,認為印度菜是唯一對素食者友善的選擇。于逸堯解釋:「基於印度教的傳統戒律非常嚴,印度菜接近全素食,符合所有素食類型人士。」但同時,印度菜並不像一般齋菜,不像拿走了某些材料,或是用了替代品:「你不會覺得自己在這一頓飯 Miss 了任何食物。如果有朝一日我變成全素食者,印度菜一定會是我的首選。」他半開玩笑說:「有機會坐飛機的時候,你可以嘗試隱藏餐單上專為有特別宗教需要人士所準備的印度菜。」
但當然,今日連出行都不能安心,大部分人跟飛機餐都隔著一段遙遠距離。更諷刺的是,人人怕突然需要強制禁足,連日來超市湧現搶購潮,結果首當其衝被爭崩頭、價格升幅驚人的商品,居然就是蔬菜(Roger 笑言的窮人恩物)。面對天災人禍,仍能如常生活,但無菜食,好像一下子就到世界末日。或許「陰性非陽」的素食愛好者遠比想像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