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孩子不偏食

小說 | by  陳在心 | 2022-03-07

這是有關於以蕎與今夢的故事,準確而言是不吃雞的以喬與不吃菜的今夢。她們都是乖孩子,她們有她們的故事。


以喬好喜歡鳥,她家裡有一只每天唱歌的彩綠色鸚鵡Midori,以喬每天都會餵牠谷飼,放上手去讓牠奔奔跳跳的,而且每天晚上與牠道過晚安後蓋上鳥布,然後關窗,確保牠温暖入睡。也許因為愛鳥,自從小學三年級時被鄰座小孩騙過製作麥樂雞的過程是把小雞放進搞拌機連骨打碎,邊說還邊模仿刨鉛筆手攪動著右手,以喬對吃雞就有了陰影。又有一次,與中學同學在KFC吃午餐時,她嚼著黑椒蘑菇飯,聽到席間同學又道,KFC雞都是有基因改造,為了增加銷量,每隻雞有六隻腳。邊說邊用五隻手指比劃著改造雞行走的模樣,像只蜘蛛。以喬感到一股寒流由腳指尾到頭頂續點續點湍流而過。變身完成。自此她對著茶樓裡的䜴油雞、貴妃雞,爸媽買回來的白切雞,葱油雞、KFC桶雞或麥樂雞都受不了,進食的人張大嘴咬下去那油膩嘴饞的聲音,沾上油光的嘴唇與鬚根都令她想吐。


中三某天晚上,父母工幹外出,她朋友上了她家玩,買了KFC十二人桶餐,還買了酒。也許看見以喬神色有異,朋友們以激將法打賭以喬不敢吃,以喬便灌下了兩罐啤酒,醉勳勳地吃了三隻家鄉雞上脾,與朋友打成一片。他們走後以喬一聲不響把自己關了在厠所,把手指扣進喉嚨裡把泥黃色把拉把拉地吐出來。那夜,以喬迷迷糊糊地拖著身體倒栽在床上時,客廳裡Midori 的叫聲響了一整夜,啾啾,啾啾,好像Midori飛進了以喬的夢,羽毛撲臉柔軟,以喬在迷矇中抓抓自己的臉頰。第二天,Midori就冷死了,以喬才知道原來昨夜是告別。把牠僵硬細小的身軀捧在手心時,她發誓以後都不吃有羽毛的東西。然後有空的日子就走上山,觀鳥。


今夢對蔬菜的記憶封印在小學六年級以前,那時媽媽好喜歡煲雜菜煲、炒豆苖、咖哩薯仔蘿蔔、芝麻湯圓給他們一家三口吃,甚至會到社區農莆親自種菜,今夢喜歡看著菜苖抽芽,混著陽光與水,每天長高一點點。而其中今夢最愛的是母親煮的豆。豆在母親的手上出神入化,其中她最喜歡母親製作的石磨豆漿、黑豆湯及腐竹薏米糖水。但自從父母離異後與父親同住,每當她不吃菜,父親就會拿著滕條或皮帶或間尺或所有長條狀可信手掂來的東西,抽擊。


中三某天晚上,她的手臂與大腿披著新鮮的血痕,翻過社區農圃鎖上的欄柵,一手抓住裡頭本來因缺水而奄奄一息的菜心、豆苖、白菜,連根拔掉丟在路邊。鼻腔裡傳來不知道是血腥還是草腥的氣味,攤在濕泥裡的長條狀又迫入她的眼角,令她聯想起那些皮鞭與間尺,便又把葉邊已黃的菜撿起,一小塊一小塊地把它們撕成細碎。自此,今夢不僅討厭所有細長而綠色的東西,也不再吃菜。


對雞肉的恐懼為以喬帶來不少煩惱,例如每天與同學外出午膳,無論是叫譚仔雞肉米線或大快活葡汁焗雞飯,她都需要借用厠所暫避一下,對著鏡子數一二三你做得到,然後回到坐位,整餐飯不看進食的同學。漸漸地同學們都覺得她很古怪,明明平日都還有說有笑的,一到午膳時間就對人不瞅不睬,鸚鵡死了後情況更是變本加厲。所以從某一天起,她不再與他們外食,而是自攜飯盒,袋裡帶著望遠鏡,步行一百級樓梯後推開寫著閒人勿進的防盗門,躲到天台進食。


對蔬菜的恐懼為今夢帶來不少煩惱,例如每月一次的班主任共進午膳時間,陳老師和譪可親地站起身來到同學席間,自家製的蕃薯糖水、雪耳木瓜糖水、杞子紅棗水,燦著笑說道把學生都當作自己的子女,便把糖水續一倒進事先請同學準備的碗裡。每次今夢都用手擋著碗:不用。也許是搖頭拒絕的幅度比標準大了點,剛開始陳老師還會哄近一點,再放柔聲線:真的不用?給你一口嚐嚐好嗎?但每次迎來了幅度更大的搖頭後,今夢在陳老師與旁觀的同學心目中也又拋離標準更遠一些。你要再跟我說吧,陳老師最後一次說了,便不再追問。然後每次當她的高跟鞋與同學的皮鞋在今夢的桌前徑直劃過時,都在她心裡劃下另一道痕。漸漸地她不喜歡留在課室裡,從這一天起,每到午膳時間便攜著早上買的三文治,口袋藏著耳筒及手機,步行一百級樓梯後推開寫著閒人勿進的防盗門,躲到天台進食。


就這樣,以喬與今夢相遇了。


以喬看見今夢上來,她穿著的白襪拉得很高。灰色長袖外套,銀色細圈耳環在日光中閃著,大概是在過了校門前的風紀列隊才帶上的吧。呃,她朝著我這邊走過來,五官從背光的黑影中漸漸現身:她的眼睛細長,斜蔭。


今夢看見在天台的角落坐了一個女生。剛開始她的臉躲在石壆的陰影裡,直至慢慢走近,看見一雙懼怕卻沒有惡意的眼睛。齊蔭,偏瘦。


一個星期五天都看見彼此,她們席地而坐的距離以每天減五厘米的速度接近對方。在她們碰面的第二個星期一,以喬開口了。


「你今天吃什麼?」


今夢的嘴巴遲疑了一下,似乎對不是為食物而郁動的動機感到困惑。


「蛋牛治。」


看到今夢孤寡的口味,以喬鬆了一口氣,向今夢展示自己的飯盒。


「我今天吃核桃提子包。還配了麥精和田園沙律。」


今夢盯著田園沙律那大片大片的生菜與小顆粒車厘茄、麵包,晃了晃神,也就沒說話。黑鳥在頭頂上飛過,佇在旁邊的木棉枝頭上,發出唂噢唂噢的聲音。


「又是『叫春鳥』,吵死了。」今夢說,邊用過長的衣袖蓋住耳朵,邊從口袋裡找那耳機與手機。


「那是噪鵑。」以喬四眼張望,在那枝頭上定住了眼睛。「在那裡,黑色的那只。」


「嗯。」今夢不置可否,在另一個裙袋裡取出一枝Tabasco辣椒醬,翻開那滑蛋與牛柳中間黏糊糊的蛋漿,大力搖動右手,滑蛋上佈滿紅點。今夢愛吃辣哦,今夢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看在以喬眼內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總比吃炸雞得體。


今夢看著枝頭上噪鵑那雙鮮紅的眼睛,然後一口咬下紅點斑駁的三文治。噪鵑又「唂噢」叫了一聲。「閉嘴。」今夢吐嘈,然後驚訝「叫春鳥」竟是整天第二個對話的對象。第一位被這個女孩子佔去了。


「你叫咩名?」


「以喬。你呢?」


「今夢。」


自此,午飯時間的一小時成為了以喬與今夢一天中最夢幻的時刻。平常的日子以喬飯盒裡是咸蛋蒸肉餅、魚香茄子、花生豬手、配以白飯與數條菜。而好日子裡,例如放半晝的星期五或前一天是假期的上學日,她的飯盒會百花齊放:凱撒沙律、魚柳薯蓉拼黑松露醬、黑椒牛仔粒拼薯菜。雖然還是有噁心的蔬菜,但香氣令今夢偶爾也忍不住,筷子就往以喬的飯盒裡伸,沿途避開菜蔬。


至於今夢的飯盒蓋一打開,常人會有兩個反應。第一,嘩好攻鼻;第二,為什麼整盒都是紅通通的。麻辣豬耳手撕雞冷麵及重慶酸辣粉全走是她的最愛,可以冷食,不用到社工室排隊加熱飯盒時感受那空間因她的出現而驟降的沉默,而如果那天午膳沒有紅色,她會在沙茶醬雞肉司華力腸飛碟或五香肉丁公仔麵滴數滴Tabasco 然後暈開,「那樣才有味道。我不吃沒有味道的食物。」以喬心裡把食物翻譯為「菜」,但沒有過問。難得可以在吃飯時享受聆靜,而今夢進食時與自己一樣不太會聊天或要求眼神交流,與今夢靜靜地聽鳥鳴令以喬感到安全。


有天她們在午飯時間上天台,看見有一位黑衣拿著望遠鏡在對著木棉樹。以喬知道,那是新來的阿sir黃奔。黃奔皮膚黝黑,在學校看見他總是穿著卡其色尼龍長褲及黑色薄風褸,風褸向來拉至頸部,而灰色厚底行山鞋的邊沿總是蓋滿乾泥。他從拿著望遠鏡揮來揮去似在尋找什麼。耳邊響起如同銀色子彈連串發放的尖細叫聲,「是鵲鴝呢。」以喬道,指指停在杉樹上正在梳理毛髮,黑白條紋的鳥。黃奔上年大學畢業,本是校園裡負責技術支援的助理,但每每為學校活動拍攝正規生硬的團體照或活動照片也覺是膩了,想不到這個天台卻早有兩個女孩在霸佔。見以喬觀看鳥兒時水靈靈的眼睛,黃奔說:「你們很有天份,有興趣加入觀鳥學會嗎?」以喬加入了。今夢還背靠石壆坐著,齒間拉扯著半透明的紅薯粉。


加入了觀鳥學會後,以喬認識了一群或熱愛雀鳥或僅為滿足學校課外活動要求的人,每星期六清晨八點鐘,身上掛著望遠鏡與一部數碼相機,登山涉澗,用眼睛、鏡頭,或耳朵來捕捉顏色。她也與阿豪、傑仔等人組隊參與學界觀鳥比賽,在午餐時大部份人都吃素,而且話題總圍繞如何準備下個月的比賽,無閒留意以喬間或閃避的眼神,以喬覺得自己是羽翼漸豐的小白鷺,快有能力飛出沼澤了。亦因為與組員進膳時間多了, 以喬接觸多了素食者的理念與故事,知道某些農場如何不公義對待動物,便慢慢改為奶蛋素素食者。以喬與今夢相見次數漸疏,每當以喬偶爾上天台時都在談論觀鳥小組的事,而今夢在聽。


聖誕節到了,黃奔租用了一間課室舉行觀鳥學會素食到會,歡迎會員帶朋友來聚會,以喬便邀請今夢一起出席。在場十多位同學個個穿著校服,衣襟帶著繡有紅耳鵯大頭圖案襟章,紅耳鵯臉脥上的一粒紅很醒目,但當所有同學在細小的課室走動,那些紅點就成為噪鵑燥動的紅眼。今夢於是來到黑板前,盯著一字排開的錫紙兜裡盛載著的黃黃綠綠。


「黑松露雜菌千層麵、農夫批、芝士焗大菇、葡汁焗四蔬……」今夢口裡諗著菜名,手上的即棄筷遲疑不決。


「怎麼了?不合胃口嗎?」黃奔見今夢呆呆地佇立於錫紙兜陣裡頭,走過來問。


「我不喜歡吃菜。」


「哦,但我們今天叫了全素哦……」黃sir 突然靈機一觸。「你喜歡辣吧!我們叫了口水素雞,做得似模似樣,是用腐皮製作的一碟……」


口水素雞。


醬汁因為天冷而分隔兩層,底層是花生麻醬,面層是花椒香紅油,柔黃的素雞浸泡在裡頭,青翠芫茜、鮮紅辣椒、微焦的花生及白芝麻鋪面,一道具有層次,驚喜又刺激的菜餚。以喬和今夢自從有了天台這歸宿,輕易躲開了所有令她們噁心的食物,及視線。也許是天冷,也許因為以喬和黃sir 也熱切地討論著鳥兒而沒有理會她,今夢提起筷,把一口「雞」送進嘴裡。那大概是她五年來第一主動把菜蔬放進口裡,想透過矇騙視覺隱瞞內心。她閉上雙眼。


花椒首先發揮作用,把口腔裡本來就蟄伏著的毛絨絨的獸喚醒,剛甦醒的牠全身酥麻,在黑暗中爬來爬去,然後把爪伸出嘴巴,弓著背像貓磨蹭地毯一樣磨蹭著嘴唇,直至兩片通紅。素雞塊質感厚而扎實,用舌尖翻起腐皮皺摺之間,那質感比雞塊更柔滑,好像隔著香麻也嗅到黃豆濃郁的香氣,然後不知怎的就咬到舌頭,豆味馬上被擴散的鐵銹味遮蓋。她又夾起一片芫茜,綠色的芫茜,不,她把芫茜蘸進紅油裡然後數五秒,像Oreo 餅乾浸牛奶一般好玩,然後把吸滿油的條狀物一把送進口裡。花生與芝麻屬夥粒狀,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不咀嚼一口吞下。


然後,還可以流方便的淚。


在場的同學與黃奔都以為今夢耐不住辣而哭,連忙遞上紙巾,口裡說著「食唔到辣就唔好夾硬黎」「飲多啲水」類似體貼的話。只有以喬知道,今夢才不是因為辣而哭。她見過今夢吃譚仔特辣,還把大半碗暗紅刺鼻的湯喝掉,區區花椒與辣椒碎對今夢而言大概是辣的笑話吧。但今夢的淚不是笑話。她一直抽泣,好像被香料剒到氣管般,臂膀一直上下抖動,像只不小心從巢穴掉下來,著涼的鶵鳥。


以喬走上前,像案發現場的首個目擊者,瞪視著那碟素雞。以喬知道那是一碟辣腐皮,但看著疙瘩的「雞皮」紋路,心裡也起了疙瘩。「那只是一碟腐皮。」說罷,以喬便把一舊蘸滿辣油的「雞」送進口。只嚐到花椒味,沒有雞的油膩,沒有腐皮的味道,沒有被鉛筆刨攪碎的小雞,沒有六腳KFC雞,沒有那夜同學打破玻璃杯的聲音。沒有Midori的羽毛,叫聲與温度。


什麼也沒有。竟然就什麼也沒有了。卻因為抵受不住辣味,以喬哭了。


兩個女孩子跌坐在黑板前,膝碰著膝,一直哭一直哭,眾人面面相覻,手足無措,或七手八腳地遞著紙巾。剛好有聖詩班經過門廊,一群十幾個天使,帶頭的天使長頭帶金色鐵線捲,唱著Noel, Noel。Noel, Noel。


窗外,沒有下雪,而鳥在啼叫。


(編按:此文為香港文學季2021舉辦的「蔬菜性情關係寫作班」學員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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