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水漂流》:在濁水漂流的更像是香港電影人本身

影評 | by  劉建均 | 2021-07-12

李駿碩的創作步伐相當穩健,出道作品《翠絲》(‘Tracey’,2018)面世不夠3年他就交出《濁水漂流》(‘Drifting’,2021),而且水準進步不小,如此成就在香港新晉導演中實屬罕見。影片不見《翠絲》的大灑狗血和滑稽可笑,風格較沉穩和平實,但作為講憤怒與尊嚴的電影,我見到更多的是無力與屈辱。


李駿碩的野心不小,他兵行險着地採用多線敘事,試圖完整勾勒深水埗露宿者的眾生相,同時挑戰香港人的觀影習慣。不少華語導演把同理心與同情心兩者混為一談,為了觀眾共情強調角色的慘,《濁水漂流》的角色其實都很慘,他卻透過言語明示(主角批評社會大眾只想知道自己身世,從而表達廉價憐憫)與行動暗示(聚焦於角色如何露宿和回應清場事件,而非他們為何露宿)對情感消費說不。吳鎮宇飾演的何奇輝第一場就不討好,沒有打算出獄之後改過自新,對他來說社會和監獄的分別根本不大,回來二話不說脫褲注射毒品(可是他始終有權利保存家當、爭取公義)。導演很誠實地展示角色現況,亦不急於交代清楚角色背景以求煽情,事實上不少角色的背景直到故事後段才見端倪,他也試圖保持冷靜和克制的觀察視角(儘管可見滿腔怒火)。


一些香港觀眾都拿《濁水漂流》跟RTHK劇集和紀錄片相提並論,可是個人認為有點捉錯用神,影片最精彩的部分其實在於魔幻色彩濃厚的角色和場景,這種標籤反而限制討論空間。柯煒林飾演的木仔比其他角色更吸睛,一直散發着神秘感,不是神出鬼沒就是吹着口琴,還是公開試的《〈綠袖子〉幻想曲》(‘Fantasia on “Greensleeves”’,作曲:Ralph Vaughan Williams1934),何奇輝把對亡兒的情感投射在他身上,並叫口吃的他阿木,他們「睇樓」是魔幻色彩壓過寫實色彩的象徵場景,此前地產經紀搶客戲碼也是經過喜劇化的處理。柯煒林的演出可謂張弛有度,肢體語言令木仔像遊魂一樣,梁銘佳的攝影似乎試圖營造輕盈和靈動的氛圍,被豪宅「入侵」的深水埗區景觀有點超現實的味道。李麗珍飾演的陳妹、寶珮如飾演的蘭姑,一個洗碗、一個截肢,年輕時期基於工作/際遇閱男無數,角色設定正常不過,不過二人關係曖昧,陳妹透過照顧蘭姑齊上公屋,情誼超越一般朋友/鄰里,卻又附帶利益計算惹人遐想。


諷刺的是,李駿碩的想法不俗,卻在駕馭文本方面非常疲弱,出現了「離地部分」勝過「貼地部分」的局面。魔幻/浪漫、寫實/控訴是不停切換而非逐漸演變的,無法渾然一體招來形式割裂的副作用(儘管前者沒有脫離現實語境),影片卻有大量如片名「漂流」的手持鏡頭,令我懷疑真正貫穿全片的是「漫不經心」(他對角色沒有保持一致距離)。劇本的主題和結構是矛盾的,他試圖用憤怒凝聚劇中群體,可是角色為權益集體行動的場景不多,令主題淪為展示個體日常生活的障礙,這些情景似乎基於片長被刪,導致觀影體驗更加枯燥乏味,進退失據暴露他在梳理社區脈絡失敗,就連較精彩的部分都突顯文本的貧瘠。朱栢康飾演的大勝擔心自己死後無法上天堂跟亡母團聚、天真爛漫的大學生進行極諷刺的活動都令觀眾笑成一片,粉墨登場的甘浩望神父還會怎樣服務深水埗區、大學生活動的主辦單位到底如何跟露宿者溝通卻沒有進一步探討,《端傳媒》的文章《公共文本與現象真實:無家者電影〈濁水漂流〉,有沒有拍出露宿街頭的真相?》(梁俊彥,2021)梳理影片沒有觸及的複雜性,可以解答包括我在內的觀眾一些疑惑。


劇本鬆散對我來說不是問題,問題在於部分角色缺乏很關鍵的場景,蔡思韵的何姑娘是敗筆之一,影片無法在曖昧和立體之間取得平衡。劇本後段透過金魚進入何姑娘的居所,客廳空間、屋外環境揭示她的中產背景,加上何姑娘的形象就是純真型的社工,她有抗爭或贖罪的意識是不難意會的,不過她的家庭生活、朋輩互動一律欠奉,我只見到刻板印象而非更多的可能性,所謂留白只是令角色流於表面的空白,沒有令人進一步想像或推敲的曖昧性/懸疑性,陳妹、蘭姑一同出場有不錯的化學作用,可是她們作為個體沒有多少發揮空間,輝哥、謝君豪飾演的老爺有曖昧/懸疑的結局,不過角色塑造還是沒有因此立體起來。此外作為在深水埗住過十多年的半個越裔人士,我認為老爺的刻畫過於單薄,必須強調個人無意亦無法為越裔代言,只想分享自己對該群體的觀察與認知,當中存在主觀成份,何況我不是露宿者,不過創作/評論從來沒有絕對主觀/客觀,我的分享旨在提供一個分析影片說服力的面向。


「西貢」情節是高明的,一場點出老爺的越南人背景(因此拒絕搭船回家)、何姑娘的認識不足(「西貢」現稱胡志明市),可是西貢位於越南南部,曾經是越南共和國首都,根據我母親的說法,南越船民大多傾向逃往美國,來港的大多是北越船民,故此老爺的背景很特別。此外越南人的民族意識極強,既然老爺追憶或懷念着故鄉,沒有終日待在木屋,很難想像他跟區內同鄉沒有一絲交情,但李駿碩選擇避開這些戲分,令謝君豪毋須說越南語臺詞,影片躲過南越、北越語言差別這個地雷,卻也錯過文化底蘊。讀者拿韋成奇比較,同樣可以理解為何影片對我來說捕捉不到越南人的神髓,這個越南華僑來自越南東北部廣寧省,十三四歲基於越南排華政策跟隨家人來港住啟德難民營,他是通州街橋底icon,喜歡講疑真似假的人生故事,性格比較慧黠、頑固,逃出醫院理應是老爺的戲分(輝哥才是影片主角,為了「睇樓」情節鋪墊)。老爺為人低調內斂,沒有英雄主義色彩(最近幾乎越南全國都在追看富商網紅阮芳恒(Nguyễn Phương Hằng)的直播影片,阮氏無懼壓力揭露權貴或名人的醜聞令不少人義憤填膺,越南人若對一些事看不過眼,輿論攻勢、集體行動不容小覷),我認為這種越南人是存在的,只是這個角色不必是越南人。《翠絲》、《濁水漂流》有共通的令人失望之處,導演學歷令我期待他對性別、社會議題持富啟發性的視角,可惜他的文化觀察能力似乎比想像弱,或者他未掌握得到如何透過電影語言將其視野表露出來。


透過冷靜形式表達憤怒內容沒有問題,如果駕馭得好的話甚至更有戲劇張力,不過李駿碩做不到,他在文本上的無力最終澆熄怒火而非化為像結局的烈火。所謂屈辱則是關於影片在現實的效應,這不是導演的問題,而是個人驚覺《濁水漂流》作為院線電影,可能展示一個盡頭。影片致力保持冷靜和克制的觀察視角,那怕不是完全做到,宣傳團隊還是要以一句sound bite吸引觀眾,造成一定期望落差,期間政府刊憲修訂《電影檢查條例》的檢查員指引,沒有禁映彷彿是政府的寬容,政府利用影片表示香港有批判政府的表達自由,同時暗示影片沒有構成冒犯,公務員事務局局長聶德權更利用影片宣傳臨時住宿服務,徹底無視政府從不認錯道歉這種態度,羞辱劇組上下、電影內外的人而沒有自身的「沉澱、思考、反省」,社會大眾還要分析他沒有升職的原因。其實不只是露宿者,香港院線電影同樣沒有多少尊嚴可言,影片在這樣的社會語境面世,有遠超藝術價值的政治意義。


《濁水漂流》的確存在不少問題,但具一定觀賞價值,黃衍仁的音樂、麥曦茵的剪接分別在影片的質感和節奏有很大功勞,柯煒林、謝君豪、朱栢康的演出在一定程度上令人印象深刻,至於吳鎮宇的演出對我來說存在用力過猛之嫌,但我不排除露宿者就是這樣的可能性,因此整體而言我還是信服的,女演員則缺乏發揮。《濁水漂流》作為群像電影沒有《千言萬語》(‘Ordinary Heroes’,許鞍華導演,1999)般的成就,然而作為香港新晉導演作品仍是有意思的嘗試,只是「人文關懷」電影實在來到一個藝術和政治上的樽頸位,在濁水漂流的更像是香港電影人本身。


旁觀他人之痛——評《濁水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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