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已經講過。現在再講一次。在香港,如欲澄清人心,或單純是想人學好中文,本地的中文考試就必須廢除(中文作為必修科則可保留)。否則強制學生應試的結果,便只會是讓這類蛋散編的「教材」繼續無限衍生,坐擁世代相循、年年如是的市場客源;或終然落入大量所謂「教中文」的蛋散教師手上(不論是學校或補習),好讓其照本宣科的講讀、評改一番,荼害學子而不自見。坦白說,為人師者學養不足,原也並非大過,問題是出在制度底下,各從業者之心術的扭曲和敗壞。姑看以下一例:題目引文,採自東漢思想家王充的《論衡》,篇名是叫〈逢遇篇〉,不是甚麼「未嘗一遇」(這樣改是博反諷效果嗎);而為使筆下能恰合時調,阿媚世見,這份教材的編者竟不惜強行顛倒王充文章的原意,將本來「不以成敗論英雄」的慷慨申言,竄改成「論失敗之根由」類的月旦。這裏先錄數段原文(無巧不巧,都是那編者在取裁時有意無意「遺漏」在外的)以供參照:
「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才高行潔,不可保以必尊貴;能薄操濁,不可保以必卑賤……處尊居顯,未必賢,遇也;位卑在下,未必愚,不遇也。故遇,或抱洿(按:同污)行,尊于桀之朝;不遇,或持潔節,卑于堯之廷。」
「夫希世准主,尚不可為,況節高志妙(按:通渺),不為利動,性定質成,不為主顧(按:顧惜、重視)者乎?」
「且夫遇也,能不預設,說不宿具,邂逅逢喜,遭觸上意,故謂之遇。如准主調說,以取尊貴,是名為揣,不名曰遇。……今俗人既不能定遇不遇之論,又就遇而譽之,因不遇而毀之,是據見效,案成事,不能量操審才能也。」
王氏的行文,平正沖和,就事議事,持論寬緩而深徹,充分體現出其一貫「疾虛妄」的丰神式範。將近二千年前的思士,就人世際遇之不常,已能有如此諒實中允的省察,那我們作為後來者,俯仰百代,也唯可默識其意而緘言了罷?然則並不。在香港這一隅之地,此文章可是這樣教的:
//6. 試分析周人「未嘗一遇」的問題出在哪裏(按:即他人生失敗,毛病到底出在哪裏了)?
答案:當然時機不遇是其中一個問題(按:言下之意,即不是主要問題了),但是他自己太着重迎合君主的需要(按:是「他自己太着重」。換言之,即是他自己犯賤而已),不能專心學文或學武,找到自己的志向,最後導致一事無成(按:「文德成就」、「武節始就」,原來在編者眼中也屬「一事無成」啊),才是最主要的問題所在。
7. 試述本文的主旨。
答案:本文指出一個人如果只顧趕時髦,追潮流,沒有獨立的操守而隨波逐流,勢必要碰釘子(按:今日方知,做人的「獨立操守」原來是用來避免「碰釘」的),終將一事無成。//
重點還是落在一箇「成」字上。「凡功卒業就謂之成。」(《廣韻》)。至若甚麼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或何以謂「竹不成用,瓦不成味,木不成斫」,這些「古時舊話」的遺情意味,大抵都是今人所再不用領略深究的了。只是生長此地,「聞受」斯論日久,對於上引文字所映顯的這種「視成敗如皂白」的心理文化現象(因彼顯然絕非孤例),雖謂死灰不足溺,但情分所繫,總亦不忍任其無有解識便就此泯沒於人意。先是所謂「無成」云云者,其之為謗詞,固不待辯。但更重要是,若說矢言「無成」的基礎,不外是緣於深諳「成」之為何物,那到底係出於甚麼詼詭的人世巧合,竟致令彼輩得以如此振振乎斷言:有所成。——儼然一副踏實自慊的意態——其問題之根本,或許就是傅柯在《詞與物》的書序裏所一再叩問的:「on what basis knowledge and theory became possible;... on the basis of what historical a priori, and in the element of what positivity, ideas could appear... rationalities be formed, only, perhaps, to dissolve and vanish soon afterwards.」(p.xxiii)世業無常,而無明有自,或至少說,「自」之所以能被感識為確鑿不虛,每也是緣於人在欲動過後,幡然驚覺到己心之無明,而輒生愧悔之念——如是所謂「我」者,才得以顯白、蘇息一時。為「我」之難蓋已若是,則世上人言漠漠,當中的「成」,究有多少是真箇得為諦實的,亦大可冥然神會而不必細舉了。英國王政復辟時期詩人德萊頓(John Dryden)曾在某歷史劇的跋詩中寫過一段話,其語錚錚,或正可在此借為註腳:
「For bold knaves thrive without one grain of sense,
But good men starve for want of impudence.」
Sense是知覺。是人在行身立世、適莫時情之際,流連心下,對自己行事作意的存察。倏爾崢嶸顯暴,少間卻直蕩逝無尋,這在他人言,或不外一時之勢位迭替,但善內照者當可覘見其稍先時心競的餘息——它是人對身外話緒的寄附;是情理無着,然當下涉略浮辭,心攸思動,乃欲圖在人家現成的宣述上沾浥己意,或謂「駢衍」意義,而終疏忘於自身曾有過的,那星點寖微、切身、並且有情的經涉。畢竟世路邅回,飛沉理隔,人縱步於其間,放眼所到處,或見田禾早刈,而行語往來,一眾薜荔、藤葉在涼氣微息下亦自有其趨蕩、演繹;但風前一稾莖之折落,不會是對四下哪一聲言的覆應。
二零二四年五月二十八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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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2023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