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金句,有時比周星馳更好笑

其他 | by  馮睎乾 | 2024-10-02

(編按:虛詞9月30日刊出張愛玲愛情金句出po,編輯過程出現疏漏失誤,得到方家包括邁克先生等指正,編輯部已經深自反省,也感謝各位方家讀者之抬愛與關切。又見作家馮睎乾為文,藉此事引介張愛玲不為人知的金句,內容可觀,更值得大家閱讀。故特向馮睎乾先生求得許可,轉載此文,以饗各方讀者,也誌編輯部虛心認錯,以誡日後。在此再向諸位誠摯致歉。)



今天十月一日,是張愛玲一百零四歲冥誕的第二天,反正沒什麼值得談的大事,不如講講張愛玲金句吧。早上看到邁克先生的帖文,才知道有文學平台昨天紀念張愛玲冥誕,居然張冠李戴,誤引網絡流傳的祖師奶奶假金句「用一轉身離開,用一輩子去忘記」,還大字標明是「張愛玲愛情金句」,實在令人尷尬。

如果張愛玲活着,看見這許多歸入她名下的假金句,不知會有何反應呢?不必瞎猜,我恰好想到她一句現成的答覆:「別人寫出來的東西像自己,還不要緊;只怕比自己壞,看了簡直當是自己『一時神志不清』寫的,那才糟呢。」(見宋以朗編《張愛玲私語錄》第62-63頁,2010年皇冠版)

今天網絡文字越來越「抖音化」,一句起、兩句止的名人語錄大行其道,張愛玲也逐漸由小說家變成金句王,想起來也令人感慨。早在七十年前,張愛玲已預言了:「我們下一代,同我們比較起來,損失的比獲得的多。例如:他們不能欣賞《紅樓夢》。」(《張愛玲私語錄》第65頁)對,《紅樓夢》比較缺乏現代網民能欣賞的「金句」,所以沒有內容農場會打曹雪芹(儘管他是張愛玲的「祖師爺爺」)的主意。

然而單靠浮光掠影的金句,你真能欣賞到一個作家的好處嗎?當然不。比引錯張愛玲金句更尷尬的,有時候可能是引對了張愛玲。什麼意思呢?原來張愛玲筆下很多膾炙人口的警句——原諒我講得坦白一點——根本是抄來的。《半生緣》就是重災區。

宋淇在〈私語張愛玲〉(初載《明報月刊》一九七六年三月號,以及一九七六年三月一日、二日的《聯合報》)寫道:「《十八春》就是《半生緣》的前身。她(張愛玲)告訴我們,故事的結構採自J.P.Marquand 的H.M. Pulham, Esq.。我後來細讀了一遍,覺得除了二者都以兩對夫婦的婚姻不如意為題材之外,幾乎沒有雷同的地方。」不知道宋淇是太大意抑或護短,《半生緣》和H.M. Pulham, Esq.(1941年出版)的雷同之處,實在多不勝數。

例如《半生緣》尾聲那句「世鈞,我們回不去了」,其實是譯自H.M. Pulham, Esq.中的“Darling, we can't go back”。

又如《半生緣》這金句:「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是取自H.M. Pulham, Esq.的“()and perhaps that was what love really was—not passion or wish, but days and years—and now I was going home.”

還有曼楨這句:「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着你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個人。」源頭也是Marquand那本小說,女主角寫信給男主角:

“All I can do is to make you think, when you’re up there all alone, that it isn’t so bad if you know you have someone, someone forever and always, someone you can always come back to, dear, any time or anywhere. . . .”

由此可見,這些金句儘管出自張愛玲,但實際上是山寨貨,那是否還要大鑼大鼓引用呢?請自行判斷吧。以上所說,也許會令你對張愛玲有點失望,但抱歉,這是事實。所以《半生緣》儘管很受華人讀者歡迎,但文學價值是肯定要大打折扣的。

有些你以為是張愛玲金句的,原來不是,也有些聽起來不像張愛玲會講的,偏偏就是她的原創(或至少尚未有人找到更原始的出處),例如以下這句,簡直好笑過星爺金句(見於張愛玲的筆記本,我在《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一書已摘錄了):

「I do my best & damn the rest.

Do my damndest & the rest be damned.

盡我最大力量

別的就管他娘。」

寫到這裏,不妨跟大家玩個小遊戲。以下哪句出自張愛玲,哪句不是?全皆不是,抑或句句皆是?猜中無獎,但答案會令你大笑一場:

一、聞得新書發行,面色之感動震恐狀如初度聞示愛時。

二、要中英文好,最有效的辦法是多看小說。

三、最羨慕的幾種職業﹕(一)寫影評;(二)時裝;(三)佈置櫥窗。

四、中國人內大概是我最不思鄉。要能旅行也要到沒去過的地方,這話也跟你們說過不止一次,一聽見中共的壞消息就高興,就連文革。

五、我的人生──如看完了早場電影出來,有靜蕩蕩的一天在面前 。

六、書是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缺點是使我近視加深,但還是值得的。

七、我從來不故意追憶過去的事,有些事老是一次一次回來,所以記得。

八、最可厭的人,如果你細加研究,結果總發現他不過是個可憐人。

九、要做的事情總找得出時間和機會;不要做的事情總找得出藉口。

十、教書很難——又要做戲,又要做人。

十一、我是真的沒有國家思想,這也是中共對我沒有吸引力的原因之一。

(文章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原文連結:https://bitly.cx/mMqrm。)


(編按:9月30日張愛玲愛情金句貼文訛誤包括誤以「用一轉身離開,用一輩子去忘記」出自張愛玲;「衣服是一種語言,隨身帶著的一種袖珍戲劇。」實出自散文〈童言無忌〉;散文〈餘燼錄〉中所記在香港淪陷後她並非滿街尋找「霜淇淋」,而應為「冰淇淋」;「張學」之興起雖源於60年代初夏志清在其論作《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對張氏作品之文學地位的高度肯定,但真正流傳開來之因由應是六十年代末台灣皇冠出版《怨女》、《秧歌》、《流言》、《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和《半生緣》諸書,加上八十年代末,中國文學研究的環境變得相對寬鬆自由,「張學」才成為顯學。在此記下,希望有助糾正網絡上不確之資料。再次向各方讀者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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