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大門》:身體與曖昧的親密感

影評 | by  藍玉雍 | 2022-08-01

對於男女朋友之間的親密感,我們引發的想像常常是快樂、正向而且和諧、充滿回應的互動,並把親密感視為一種體貼、具有分享性質的情緒。他拉近人跟人之間的距離,讓人們感覺彼此的關係是快樂、舒服的,形成一種彷彿沒有隔閡的空間,在這裡面彼此可以自在、坦然地把內心的感受表達給對方。親密感也因此像是某種解放的情感,意味著自身的表達不會受到當下這個空間或其他人的拘束、規範。


從這樣的背景下去看電影《藍色大門》是很有趣的。因為這部電影描述的親密感,是一種曖昧的親密感。親密感在這裡面不是近的,而是時遠時近的。而電影表現這種情感的方式也很特別。它是透過身體在空間中不和諧的移動、互動產生的效果。


會說不和諧是因為,在理想中的親密互動裡,雙向的正面回應通常才是被預期的行為。然而,在《藍色大門》中,我們在男女主角身上看到的,大部分是持續的互相試探,每次某一方丟出一個試探的行為,另外一方就會躲避、假裝不在意,讓丟出試探的那一方回到原來的狀態,但接著就換另一方丟出他的試探,將對方的注意吸引回來,吸引回來後又接著不直接回應,讓這種試探的遊戲持續下去。換句話說,試探變成了回應本身。從一開始孟克柔騎腳踏車跟蹤張士豪,就可以發現兩人一直都在不停注意彼此,他們都會凝視對方,但並沒有直接對視,而是對到眼的瞬間會趕快轉頭。張士豪原本想將腳踏車移開,不理孟克柔,但孟克柔又會將自己腳踏車擠到張士豪的前方,逼他注意自己。而這樣的來回互動一直持續到前方已經沒有空間可以讓腳踏車繼續向前擠,才終於結束,並彷彿什麼都沒發生。然而這之間的試探卻讓張士豪感到有趣,即便兩人沒有對話,但他對孟克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試探和回應的不同在於,試探製造的是情感意圖的不確定性,而回應多半是為了澄清、明確自己肢體的意思,製造互動的確定性。我們另外要指出的是,曖昧除了是沒回應的試探外,這個情感也包含一種中間夾著一個人的感覺,也就是說,曖昧的親密感之所以是曖昧的,是因為這個親密感中的對象是雙重的,他不是只是對某個對象感到親近的感覺,而是會從這個對象的親密感中也感受到他對另外一個對象的親密感。或者察覺到,他對某個對象之間的親密感會受到另外某個對象的干擾。


對孟克柔來說,林月珍便是夾雜在她和張士豪之間的人物,因為孟克柔本身並不喜歡張士豪,而是喜歡林月珍,但不敢表達,覺得喜歡同為女生的自己是奇怪。當林月珍去追張士豪,一方面是希望自己可以因此擺脫對林月珍的欲望,另一方面卻也是在用另外一種方式接近林月珍。而張士豪雖然不清楚究竟林月珍是否存在,但他能感覺到他和孟克柔之間存在著某個對象的干擾。唯一的例外是林月珍和張士豪之間似乎比較沒有這種曖昧,因為她總是在跟自己幻想中的張士豪互動,儘管這個幻想依靠在張士豪的物件或是由孟克柔戴上面具來扮演,但她幾乎能夠把這幻想對象當成張士豪本身,而能夠忽略掉中介的影響。


在影片中,男女主角雙方都會做出一些身體的行為來刺激彼此,但都不清楚對方真正的意思是什麼,導致試探彼此的遊戲持續下去。在接下來的影片中,由於收到了林月珍以孟克柔為名寫的告白信,讓張士豪開始追孟克柔,但一路上孟克柔都決定不回應張士豪,但張士豪也沒有遠離,而是持續在她的附近徘徊。


比較有趣的是,在其中一個校園奏起國歌的場景中,所有的學生都立正站好,只有張士豪一直跟隨著孟克柔移動,而孟克柔一直背對他,到處逃避。接著孟克柔受不了了,轉過身來面對張士豪並向他走近,這時候張士豪不停向後退,而且不敢直視孟克柔,被問及「到底想乾麻?」時,一開始也是顧左右而言他,沒有直接回應孟克柔的疑問,直到最後才終於小聲地說自己就是想追她,這時兩人充滿緊張的身體對立才慢慢靜下來,並慢慢恢復距離,最後和其他同學一樣,變成了立正的不動姿勢。


這裡有趣的地方是,反而是在他們確定了某一方的情感是什麼時,他們的身體重新符合了學校這個空間的規範(既是學校威權的,也是異性戀的體制)。在這之前,他們兩人則像是處在另外一個時空中互動,而這個時空是透過充滿不穩定、猶豫、對立的身體互動開啟的。這似乎顯示情感的曖昧性的價值(而且是透過身體來執行,不是用語言製造),也就是曖昧性的情感具有打破空間規範的潛能,因為在無法明確作出情緒解讀的狀況下,他使人跟人之間的關係以及當下的空間變得不穩定,從中誕生很多潛藏的張力,並且讓我們重新反思身體對情感的表達方式。


和這樣的場景可以對比的,是當孟克柔決定和張士豪交往後,影片中的第一個場景。在這場景中,兩人在沙灘上看一場音樂表演,可以看得出來孟克柔是比較享受這個音樂的人,因為她的整個身體都在跟著音樂搖擺,而張士豪則是不太適應,露出疑惑的眼神看著孟克柔的反應,但接下來他就馬上學著孟克柔,跟著一起讓自己的身體一樣搖擺。而在接下來的場景中,也可以看到和前面的場景不同,他們都會調整自己的姿勢,讓彼此的姿態看起來是類似的。


可以看到,並不只是空間場所可以對情感和身體形成規範,反過來,情感本身也可以形成空間和身體的規範,規定在特定的關係中,身體應該要和其他的身體產生怎樣的互動。而我們在這裡可以看到,此時的親密感和前述曖昧的親密感是不一樣的,他的作用是同化和模仿對方的身體表達,降低其中的衝突,來形成穩固的對應關係和一致敘事,維持兩人已經確定是戀人的關係。


在後來的游泳池場景中,孟克柔告訴張士豪自己沒辦法喜歡他。張士豪的反應是一直不停地去問孟克柔,如果孟克柔不喜歡自己,那為什麼她要他吻她?為什麼要牽他的手?孟克柔一開始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後來在一直窮追猛打下,以及他們決定交換各自的秘密後,孟克柔說,因為她覺得如果和一個男生接吻和牽手,也許她就能喜歡男生。


曖昧的情感作用和親密感,事實上使人們為親密感建立的文化想像與認同被顛覆和重新思考了。因為張士豪的問題,其實讓我們重新思考了身體和情感之間的表達關係,以及親密感在文化中是如何被呈現的問題。我們可以在這裡面看到的是人們對親密感的想像,如何造成了親密感實際上常常變得曖昧不明的狀態。而男女主角之間的遊戲和試探,其實表現了孟克柔對自己情感的困惑,同時也挑戰了社會對情感所建立的框架與規範。


從中可以發現,我們對親密感的規範和想像,掩蓋了親密感本身常常捉摸不定的性質,以及這種捉摸不定對關係的重要性,並讓我們以為親密感一定是親近且穩固的。但值得注意的是,親密感的產生除了可以透過兩人的互動產生,也可以是透過對關係的界定而引發,比如當兩人承認彼此的關係是戀人時,這時這個關係的承認對兩人之所以是重要的,是因為這個承認代表兩人答應了將以特定的方式和彼此的互動,進而產生了某種親密性。但這樣的親密感,和《藍色大門》中孟克柔和張士豪之間是不同的,在前者中,親密感的產生,並不是對於那個人本身,而是對於這個身份(「男朋友」、「女朋友」)本身而產生的親近性。這樣的親近性可以消除人跟人之間原本存在的不穩定因素,拉近彼此的距離,並讓人開始建立固定的方式去互動和回應,進而維持這個關係。


只在當我們完全來到一個陌生的情境中,才會倏然發現,情感本身中常常充滿了脆弱和不安。這種脆弱和不安,可能會讓人懷疑關係的意義以及他們的穩固性,但當我們要重新和人建立完全不一樣的關係與互動,卻是必須得加以重視的事物,因為正是這種存在於情感中的曖昧性,讓原本的關係有產生鬆動的可能,並讓我們能夠直接面對眼前的這個人本身。在某些情境裡,這種鬆動可以變成某種在規範的模糊地帶嬉戲的感受,但在另外一些情境裡,這種鬆動可能將人暴露在規範刺眼的前方裸露出他的不安,但也正因為這樣的裸露,催發出對一種緊密關係的呼喚和渴求。


除此之外,《藍色大門》裡面有很多情節都都涉及了對空間的挑戰,比如張士豪的朋友阿勉跟張士豪打賭他敢不敢在操場打手槍;或是張士豪和朋友也曾在校園奏起國歌時,做出單腳滑翔的姿勢來抵抗校園的規範,以及夜晚偷偷潛入學校游泳池游泳;又或者當他們騎腳踏車跟蹤彼此,並在等紅綠燈時以腳踏車的移動來爭奪彼此的注意,使這個公共空間轉變了原本的空間功能和意義,變成私密的互探場所。


這些對空間的挑戰,在影片中,到頭來並不會真的推翻當前的體制,事實上,這些「挑戰」常常也只能以偷偷、不被發現的方式暗中進行,並且假裝自身沒發生過。比如在某一場戲裡,張士豪和孟克柔在學校大禮堂爭論完後,儘管身心俱疲,但他們得將大禮堂被弄亂的座椅重新擺好,就像重新整理自己的心情一樣,讓這個空間恢復至他們原本的樣子,同性戀本身的存在、爭論和疑惑,都應該消失,不能被發現。這些都顯示出,這些對空間的「挑戰」並不真正直面校園和異性戀威權的體制。然而,儘管沒能推翻這些空間的規範,透過這些暗中曖昧的「挑戰」,我們至少能夠重新看見自己的身體,並重新認知自己的身體可以做什麼,可以慾望什麼,以及可以如何被解讀。


換句話說,奪回空間,或許在這部片中最大的意義就是奪回自己的身體,正視自己對相同性別者的戀愛傾向,同時也接受宛如戀人的男女互動其實可以只是一種非戀人的深摯友誼。這種感覺最清楚呈現的,是片尾中當男女主角已經確定彼此不是戀人關係,卻在街道上騎腳踏車開心追逐彼此時最能感受到。在這裡,他們的行為與表現出來的親密感不再是為了被認同屬於什麼關係,而是更像讓身體去逃逸情感與關係的規範,因為他們已經不在意彼此到底應該成為怎樣的關係。在這種逃逸中,讓身體去製造情感和慾望的曖昧與流動性,並且享受這種流動帶來的刺激與解放感,進而重新讓人想像了不一樣的親密關係與空間體制。


這種曖昧的親密關係,就像片尾的腳踏車追逐,是不停流動的,而不是持續固定在某一處的。雖然時遠時近,但都是在同一個道路上互相注意彼此。而曖昧的親密感,不只是在描述男女主角之間的關係,更是在描述我們自己和身體之間的伴隨關係。在這種情況中,身體不再只是情感表達自身的工具,而是相反,成為情感本身的製造和動員者。


在電影的開頭和片尾,孟克柔都說自己好像仍然在黑暗裡看不到自己,不過開頭和片尾,同樣的話卻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在開頭,孟克柔說自己看不到,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愛是黑暗的、沒有未來的情感;但在片尾,閉著眼睛停留在黑暗裡,除了表示同性戀群體仍然難以被大眾真正看見外,卻也像是在告訴自己和觀眾,情感就如同我們的身體一樣,裡面本來就存在著曖昧、無法被輕易定義、始終在不停游移的部分,而不能被各種語言、規範輕易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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