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春去也——楚原的文藝世界

其他 | by  曾肇弘 | 2022-03-03

楚原辭世,2018年他最後一次公開亮相,在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典禮上領取「終身成就獎」時的發言,再次在網絡「洗版」。這番說話沒有謝辭慣常的客套,而是充滿睿智、幽默和自嘲,最後他引用個人喜歡的一句話作結:「當你回首往事時,不因碌碌無能而悔恨,不為虛度年華而羞恥」——他並沒有說明出處,這句其實是來自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主角保爾‧柯察金的名言。


對於在廣州成長的楚原來說,這部三十年代的蘇聯名著想必是他少年時代的讀物。楚原在香港電影資料館2006年出版的口述歷史中,就透露自己的文藝傾向。早在小學開始,他已經當上遊藝組組長,經常在學校演話劇,所以他說很早已經掌握演員演戲的心理。他提到讀書時幸運地得到兩張圖書證,白天在圖書館看完書,意猶未盡,便會再借一本回宿舍看,因此接觸了很多世界名著,從中學懂如何刻劃人性。雖然他讀理科(中山大學化學系)出身,但他打趣道「把名著當成幾何那樣研究:因為甚麼,所以甚麼,將它們分析得很清楚」,奠定了他後來紮實的說故事技巧。


悼楚原:人生確是由「歡聲淚影」四個字砌成


讀楚原的口述歷史,最大的感受是他真的是標準影迷,當中提到中外不同經典電影對他的影響。他提到最早看了桑弧導演的《哀樂中年》(1949),「感到電影可以表達很多東西,跟着我便愛上電影」,之後再看《萬家燈火》(1948)、《我這一輩子》(1950)等片,就更加立志從事電影工作。談及他的早期代表作《可憐天下父母心》(1960),他說希望能像《單車竊賊》(The Bicycle Thief, 1948)、《擦鞋童》(Shoe-Shine, 1946)、《米蘭奇蹟》(Miracle in Milan, 1951)等意大利新寫實主義作品,以電影紀錄一個時代。他又提及十分喜歡安東尼奧尼《春光乍洩》(Blow-Up, 1966)與黑澤明《沒有季節的小墟》(1970)的哲理,其中《浪子》(1969)的結尾就受到《春光乍洩》耐人尋味的虛擬網球賽所啟發,以逐個停機走過的方式,令沙堆上的人物逐一消失,彷彿整場打鬥並沒有發生,在粵語片中可謂別開生面。


有別於同時代西裝骨骨出入片場的大導演,看楚原往昔的工作照,幾乎都是一身短袖衫褲、拖鞋的標準街坊裝束,非常隨便。然而他的作品,倒有種「文人導演」的特質。他擅長拍攝文藝片,特別喜愛借藝術家主角言志,刻劃名利與愛情/友誼之間的矛盾,批評商業社會追逐名利的市儈風氣。


楚原早期的《秋風殘葉》(1960),改編自美國作家奧亨利的短篇小說《最後一塊葉》,雖然主線刻劃謝賢對嘉玲的單戀,但也刻劃謝賢的懷才不遇,在畫展上被有錢人嫌他不夠名氣,看不起他的畫作,令本身多愁善感的他大受打擊。之後楚原與南紅創辦「玫瑰影業公司」,他編導的創業作《含淚的玫瑰》(1963)也是環繞一對畫家朋友,謝賢已在海外成名,相反胡楓卻生活潦倒,鬱鬱不得志。楚原強調藝術工作者有責任扶掖同業,一起追求進步。有幕畫展評選中,謝賢就曉以大義,指責一眾評審只着重畫家名望,而非作品本身質素,不給予新秀機會,「十年之後我哋呢一度有幾多個國際知名嘅藝術家呢?」於是主動退選,讓胡楓的畫作代表香港拿去海外參展,結果一舉成名。


到了《紫色風雨夜》(1968),謝賢飾演的中樂作曲家,起初寂寂無聞,生計困難,要靠恩師駱恭支持。到後來謝賢的樂曲獲得劇團垂青,一朝得志名利雙收,卻忘乎所以,創作也大不如前。戲中有段就借駱恭之口,指出藝術工作者未成名時,因所見的都是窮人的血淚,所以作品往往有血有肉,到了成名後卻只顧出入上流社會風花雪月,結果創作流於庸俗、浮誇與商業化。楚原說《紫色風雨夜》的故事靈感來自粵劇《落霞孤騖》:「昔日你未成名,只憐青衫一領;今日你錦衣回,高車駟馬,只落得負人負己,負情負義。早知如此,你又何必成名呢?」後來當恩師辭世,謝賢未能一睹其最後一面時,悔不當初的他便唸起這段曲詞來。


在楚原的世界裏,藝術家縱使名成利就,但也只是十分短暫,很快就被勢利的商業社會拋棄。《冬戀》(1968)中,謝賢本是廣受歡迎的大作家,稿費全港待遇最高。有段楚原也藉機幽自己一默,寫謝賢最初邂逅蕭芳芳,從她撲朔迷離的身世獲得靈感,打算寫一部新書叫《冬戀》。友人司馬華龍說書名雖有詩意,但沒有「生意經」,並以過來人的身份(過氣名作家),提醒謝賢將來小說沒人買時,就明白「生意經」的重要,及見識到「商家佬」的嘴臉。最後謝賢發現蕭芳芳原來是畢生好友龍剛的太太,而好友已淪為癮君子,他從此無心創作,不到幾年就變得落泊,連咖啡錢也付不起,要侍應請他。楚原自言所有悲劇中,「最難彌補的就是人生的無奈」,而這正是楚原文藝片常見的主題,一直延續到他後來拍攝古龍武俠片。好像《白玉老虎》(1977)寫狄龍為報父仇,卻把身邊所有親人都犧牲了。最後他雖然殺掉仇家,被武林中人擁立為盟主,卻難掩他內心痛苦,憤然放棄虛名。


不得不提,吟誦詩詞也是楚原電影的一大特色。不管主角生活多麼洋化,好像《含淚的玫瑰》的謝賢從外地回港,重遇不到心儀的南紅時,便不無感慨唸出唐詩〈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當他得知南紅死訊,在墳前又唸起韋莊〈女冠子‧四月十七〉:「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片中寫「空教夢相隨」)」。到楚原首次拍攝武俠片《龍沐香》(1970),主角就唸起李後主著名的「春花秋月何時了」。之後他改編古龍小說的《流星‧蝴蝶‧劍》(1976)裏,有幕井莉彈琴也向宗華吟誦李後主的另一首詞作:「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所以,讀到楚原公子張詩樂撰寫的訃聞,引用宋人向滈的〈如夢令‧誰伴明窗獨坐〉懷念父親:「誰伴明窗獨坐,和我影兒兩個。燈燼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果然有乃父之風。斯人遠去,但他的浪漫不羈卻永遠留在觀眾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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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肇弘

文化評論人,無可救藥的戀舊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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