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黛紅妝好畫皮――《繼園臺七號》的互文想像

影評 | by  陳煒舜 | 2021-05-17

1967年的一天下午,北角繼園臺七號三樓。當來自臺灣眷村、身穿陰丹士林旗袍的虞太太對港大高材生范子明說自己最欣賞《紅樓夢》後四十回中妙玉遭劫的一段,而且特別拈出「如癡如醉」四字,我心中不由得一涼。也許是從小就與《紅樓夢》為伴,大觀園中許多人物都如親如故;即便是眼高於頂、尖酸刻薄的妙玉,也不忍後四十回為她編派的這個如此「不堪」的下場。所以紅迷們對高鶚的痛斥,我是非常理解的。在那個剎那,感性上希望餘下時間不要再有任何與妙玉有關的片段――縱使理性上知道這絕不可能。


果不其然,妙玉的故鬼(la revenante)很快便附體現形了:只是所附者首先並非虞太太,而是她摩登的女兒美玲。一進門,虞美玲就拿起范子明膝前的那杯茶,啜了一口。和將那隻自用綠玉斗給寶玉斟茶的妙尼相比,這個頭上短髮齊耳、臉上妝容未褪、指上蔻丹新塗的高中生兼業餘模特兒,茶杯共享之舉好像來得更不經意、更水到渠成。基因是會遺傳的,美玲的舉動,暗示了大陸時代的虞太太在二九年華之際應是何許叛逆。就在當晚首度補習時,虞太太便已對同坐一桌的子明與美玲有了「郎才女貌」之暗嘆。在美玲身上,她無疑看到了自己不甘老去的靈魂。如此鋪墊下,虞太太那個妙玉遭劫的綺夢縱是驀然而來,卻出其不意得令人喝采。


有人說:「海匪其實不論林、薛、丫鬟,什麼美女都扛,只不過遇到的是妙玉。」若準曹公「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的判詞而論,妙玉在大觀園也只不過遇到的是寶玉。她僅能透過女性傳統而被動的手段來試圖掙脫加諸己身的符咒。興許她對身陷泥淖並無太大惡感,卻也無法掌控最終落於哪一個泥淖之內。然而,虞太太畢竟不是妙玉――哪怕就在綺夢中。在睜著眼的世界,只有妙玉之鬼可以附於人身,而閉著眼的夢境卻是反的。夢中的虞太太具有強大的逆襲性,在這裡輪到了她的靈魂反附於妙玉之身。當那兩條毒蛇在流淌著半音的西域旋律中纏吻成一環詭異的太極圖,她更能用盡全力,撕去海匪身上的畫皮,使畫皮後的范子明露出真容。這就註定虞太太並非三百年前的妙玉,而是她自己。


虞太太這場綺夢,像極了我二十年前讀過的衛慧小說《黑夜溫柔》中的一段:


你這麼地漂亮,從來沒有遇見過像你這般美麗的男孩。你應該更同情女兒的媽媽。

她恍恍惚惚地伸出一隻手,手蒼白而柔軟,像從古代的卷軸上緩緩飄下的狐妖豔鬼。

我不幸福我不快活我很孤獨,她喃喃說著,身體像水蛙一樣吸了上來,我竟沒有辦法用力掙脫。一堆的錦緞華服一堆的爛金碎銀一堆的胭脂一堆的綺情豔夢。

我墜入夢中,皮膚上有青的一塊紫的一塊,像我的美輪美奐的戒指流出的毒液,呼吸煽動著一股股金粉,金粉飄飄,從頹敗的庭院從幽怨的深閨從腐爛的胭脂盒裡一陣陣飄散開來。

在夢中我回到明朝秦淮,在夢中我記起了梨院舊情,在夢中我坐在百花的深處聽千年的老婦人垂死的呻吟。

在夢中所有的鏡子業已破碎所有的廢墟意味深長。在夢中一切都是夢,花非花,霧非霧,夢非夢,人非人,夜半來,天明去。

不用相信你所有的夢,尤其是色情的夢,唯一能做的就是奪路而逃。


同樣擔任補教的小男生,同樣徐孃未老的母親,同樣冶豔可畏的幻象,同樣透發著西域神秘與崑腔妖媚的樂感。這所有的所有,彷彿都成了黃耀明那首〈奈何天〉的註腳︰


滴翠飛紅香風撲面,花憔悴癡癡對誰言

繁華盛世浮生迷戀,春易老黯黯有誰憐

煙消雲散物換景遷,無限情悄悄落人間

幾番風雨千般熬煎,多少愁嫋嫋化成煙

看遍地芳菲桃李爭放,想無限旖旎風光


補充一點:就音樂而論,此片也在嘗試建構一條譜系。片尾曲〈流金歲月〉,是1987年楊凡執導同名電影的主題曲,邀得齊豫重新演繹。正如楊凡所說:「齊豫的演繹是帶有歲月的沉澱,美麗中的哀愁,無奈中的慰藉,像是潘朶拉盒子打開後,讓邪惡散盡,最後仍是希望。」誠然,此曲與貫穿全片的其他音樂――不論顯性的抑或隱性的,似乎都存在一種對峙的張力。片首的散發著情慾賀爾蒙的〈玫瑰香〉,很難不讓人回想起振保與嬌蕊那貪婪的餘歡。燈光明滅的扶梯間,隨著梅太太的腳步響起的〈Karabalí〉,對於華人觀眾而言未必會想到古巴原鄉,卻一定會憶起《阿飛正傳》中的插曲:「時光是對的沒說謊,迷惑的是這心沒了光……」至於不得不讓人聯想到的張國榮、〈霸王別姬〉唱段與虞姓,姚煒、梅太太乃至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一個龐大的隱喻典故系統於焉開啟,一如片首稠密的熱帶叢林。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我們在構設某個逝去時空的故事之際,也必然會以自身所處時空的價值觀為依歸。今天,當年齡、家世、階層、財富、種族、國籍、宗教、性別、倫理乃至婚姻都不再成為愛情的障礙,范子明與虞氏母女的三角關係似乎也無傷大雅。但是,令某些觀眾心生牴觸之處,大抵不在於倫理,而在於性別――芸芸解構婚姻的東西方愛情片中,一女多男的故事比比皆是(如《布達佩斯之戀》〔Gloomy Sunday〕),一男多女的卻極為罕見。就華人世界而言,這種「眾美圖」式的結局不僅可能喚起觀眾對那個男尊女卑的古老時代的記憶陰影,還會讓人記起警幻仙姑的名言:「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因此,當人們擊節於該片對范子明與虞太太情事的烘雲托月之餘,很難不認為子明與美玲的這一脈絡僅以幾段蒙太奇鏡頭和饒舌音樂來呈現,有敷衍搪塞、矇混過關之嫌。


不過,此片並非一幅「雙美圖」。正如美玲在紀念碑下坦承,第一次見到子明,就想要得到他。其實子明又何嘗不是?當他剛到虞宅,就被美玲那張長髮飄飄的留影所吸引。假使有個合時的開始,這段關係大約也會修成正果。唯是美玲比她的母親晚了幾小時,如果她那天沒有參加時裝展,趁子明初來乍到便立即開始補習,還有可能扳下一城。可惜世事沒有如果。她跟蹤母親和子明,看到兩人在放映過後闃寂無人的皇都戲院影廳接吻,已經為時太晚――因為片中同情革命的法國女伯爵令虞太太感傷於自己的青春,戳中了她的淚點,令她在光影滅明的虛空裡被子明牽住了手。


故而冬至前那個十五的黃昏,當子明要向美玲道出自己和虞太太的一切,美玲卻早已知曉。影片在這裡補上一筆,讓美玲將母親年輕時的經歷娓娓道來,才使人恍然大悟:美玲不僅不是一個花瓶式的無知少女,更有著超出年齡的成熟。她和子明發展感情,顯然不無主動的因素:而主動的背後,一來固然出自對子明的喜愛,二來則是受到世俗的影響,要終止這段忘年戀,把子明從母親手中搶過來(同樣也是把母親從子明手中搶過來)。子明一開始喜歡自己長髮的樣子,她顯然知道。當她拉下齊耳假髮,露出飄逸長髮時,子明就與她忘情擁吻了。「然而這是愛嗎?」女性的直覺,加上接吻的觸感,讓美玲發現並了解到子明的愛情早已給了母親,無法再分給自己,終於轉而祝福母親與子明。「媽,你壞!」此時,掙脫外在與內在心魔的美玲,才真正成為了她母親的女兒。


至於范子明的外型似曾相識,令人乍疑是《歲月神偷》中羅進一,日後考入了港大的樣子。然而,儘管他在外文系讀濟慈(John Keats)、期望有朝一日翻譯《追憶似水年華》(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補習教材用的是《簡愛》(Jane Eyre)、《咆嘯山莊》(Wuthering Heights),又三番五次帶著虞太太去看法國片,但仍有評論認為該片對子明的刻畫失之平面。實際上從一開始,他就是被凝視者和欲望投射的對象――無論在男同學眼中、虞氏母女眼中,還是跨性別的花旦梅太太眼中。觀眾若以「雙美圖」的套路看待子明與虞氏母女的關係,自然無法脫離male gaze的窠臼。但子明形象的平面(大概有意如此?)髣髴卻在提示我們,在這三角關係中,是虞氏母女反客為主――或者說由始至終都居於主位。姑且不大恰當地借用《紅樓夢》對尤三姐的評論:「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也許電影敘事為襯托虞氏母女的主體性,不得不對范子明本該存在的深刻有所犧牲罷!在男女平權的日子最終到來之前,天平的指針總歸會往復擺盪的。


華人女性從妙玉進化到虞氏母女,就像希臘女性從《伊利昂紀》(Iliad)進化到《奧德修紀》(The Odyssey)。木馬屠城一戰,海倫也好、布麗賽思(Briseis)也好,都只是一具具美豔的皮囊,遭受物化的同時,也自我物化。但在奧德修(Odysseus)的魔海奇航中,無論是女仙卡呂普娑(Calypso)、女妖喀耳刻(Circe)、異境公主瑙西卡婭(Nausicaa)還是閨中思婦佩涅洛佩(Penelope),都充滿主見、自愛自重,令這位戰場、情場的雙面英雄也無如之何。東方的這道平行的進化軌跡雖然步履蹣跚,卻也終告來臨。如是看來,虞氏母女這種無聲無息的閨閣革命,不比那些傳單口號的影響力更為深遠麼?至於「those were the days」的懷舊感傷,以及對那火紅年代的追念,似已落第二義矣。調寄〈鷓鴣天〉以收結曰:


翠黛紅妝好畫皮。奈何無復問虞姬。

春闌長惹風飛絮,茗熟安尋䀉點犀。

歌窈糾,夢委蛇。年華逐水思堪迷。

憑伊參透團圓相,未慣人間愛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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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煒舜

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著有《林雲銘及其文學》、《明代楚辭學研究》、《從荷馬到但丁》等專書,學術興趣主要在於中國古典文學、神話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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