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園臺七號》:俗豔和意淫的「影迷來信」

影評 | by  劉建均 | 2020-11-24

楊凡憑動畫電影《繼園臺七號》(“No. 7 Cherry Lane”,2019)榮獲威尼斯影展最佳劇本獎,其言論卻令影片要押後一年在港上映,他遂需要挾着名人讚美之詞重新進入公眾視野,但不善忘的香港人嚷着杯葛。一邊認為楊氏遭到杯葛實屬無可厚非,一邊認為作為影迷需要理解他輸出了怎樣的1960年代香港,於是我抱着矛盾的心態入場,試圖冷靜和客觀地根據作品本身作梳理和評論。


影片俗豔(kitsch)到令人髮指的地步,《Kitsch與「真實」》說的問題影片幾乎全都犯了。角色過分多愁善感,導演過分自我陶醉,當然楊氏有俗豔的審美自由,只是洋化時髦、欣欣向榮的舊香港在美學上如此俗套、廉價(旗袍、煙縷、餘暉、落葉元素尤其陳腔濫調)。楊氏對電影的理解大概只是攝影和音樂的結合,跟用來彰顯品味的審美容器。開場飛機在民居上掠過兩個鏡頭不錯(先俯視後仰視,時代感的營造相當奏效),接下來卻迅速崩壞(視角節奏凌亂渙散,迷影致敬尷尬造作),角色台詞令人發噱,導演旁白死唔斷氣、削弱影像原有意韻(「文學性敘事」極笨拙)。


影片拍成動畫電影有其道理,一來拍成真人電影成本太高,許鞍華《黃金時代》(“The Golden Era”,2014)、《明月幾時有》(“Our Time Will Come”,2017)不見電車就是例子,二來動畫容許更加恣意的技法切換和情慾描寫,可見楊氏對形式有一定自覺,然而千萬美元成本回報如何?景物尚具繪本質感,人物屬於Flash animation級別,人物動作慢不要緊,可是不宜過於僵硬,張艾嘉的聲演確有專業配音員的水準,林德信的配音只有淫叫不致耳朵流產。


影片對華人性壓抑的刻畫是有意思的,同性、異性、忘年、人獸應有盡有,虞太太的一段春夢甚至跟《紅樓夢》妙玉被擄互文,樓上花旦梅太太其實是男生,但演慣《霸王別姬》和《貴妃醉酒》等劇目後走不出來,又對范子明的健碩胴體心動,為華人文化和情慾的關係帶來廣闊的探索空間,不過性幻想的視角猥瑣意淫、直男中心(圍着范子明和Steven轉)。楊氏明明是同性戀,這無異於自我醜化,東方主義的文化奇觀和情慾想像背後,是楊氏無法自拔的英殖和民國情意結(兩位直男角色是文化意淫的視覺符號)。


標籤楊氏港豬其實不夠準確,他的確醉心於小資情調藝術,卻不只是政治冷感,對六七暴動和左派人士作出明確批判。楊氏根本在政治上不懂裝懂,不願深究但自以為看透世情(自命清高的優越感跟龍應台異曲同工),在藝術上附庸風雅,西方文學不外乎《追憶似水年華》、《簡·愛》和《咆哮山莊》。范子明是一位香港大學外文系高材生,在示威現場說「這就是大時代,這是革命」。虞太太是一位臺灣奢侈品委托行在香港的買辦,曾經擁抱革命思想,差點因為政治理念身陷險境,回應道「這不是革命」(默認大時代的觀點),然而影片幾乎沒有勾勒她的政治情懷,觀眾只能夠從Simone Signoret主演電影窺見一二。


虞太太的女兒美玲約范子明在和平紀念碑見面,諷刺左翼過的母親現屈服於指甲油和玻璃絲襪。如果觀眾以為這是對左派友善的電影,似乎只是一場誤會,可是如果觀眾認為六七暴動打擾導演和角色的閒情逸致,恐怕亦是一場誤會,他們不是漠不關心,而是透過湊湊熱鬧化大時代為性高潮。我不知道楊氏是否刻意挑釁,但相當佩服他無懼饒舌音樂卷軸段落冒犯左派,六七暴動淪為虞美玲「大時代catwalk」的佈景,不久楊氏筆鋒一轉畫范子明「母女通吃」(社會喧鬧黯然淡出)。不過倘若我是左派,可能憤怒到想割凳。


回到文學,角色讀《追憶似水年華》、《簡·愛》和《咆哮山莊》沒有所謂,范子明是補習老師,介紹比較知名和貼身的小說合情合理,問題在於角色對政治和藝術根本沒有真知灼見(insight),遑論思辯。就談《簡·愛》,角色只是念茲在茲地唸「there was no possibility of taking a walk that day」(楊氏最關心的事情),沒有具體意見交流,虞美玲從閱讀領悟的過程亦付之闕如,這些小說對楊氏來說只是精神奢侈品,心態如Instagram的偽文青。


電影同屬情調、情懷消費,角色觀賞《春光乍現》(“Blow-up”,Michelangelo Antonioni導演,1966)、Simone Signoret主演電影,皇都戲院有放映《畢業生》(“The Graduate”,Mike Nichols導演,1967),法國新浪潮電影卻竟然被無視了。我不肯定這是當年香港電影院受到六七暴動影響的問題,還是楊氏在逃避左翼思潮和愛情辯證,但這也太說不過去,「情書」見一廂情願的性幻想而不見愛情。


平心而論,影片不是毫無亮點,當黃色電影圈尚存保守傾向,楊氏的情慾想像百無禁忌和開放多元(撇除他的意識問題),他想到把破格情慾想像放入昔日香港,可能是在威尼斯影展獲獎的主要原因,只是唯美、情慾以外,他的才情捉襟見肘。楊氏跟昔日香港是影迷和明星的關係,着迷的是光鮮幻象,所謂「情書」充其量是「影迷來信」,況且信件的廣東話少得可憐(這個香港相當陌生)。


虞太太那段《紅樓夢》春夢「致敬」《盜夢偵探》(“Paprika”,今敏導演,2006),《盜》片節奏卻快很多,個人欲望、社會現象互相扣連,放眼未來。《繼》片擺脫懷舊和蒼白的時刻(追憶有選擇性、情感要讓步給唯美),大概就是虞美玲一句「明天是屬於我的」(儘管含糊其辭、語焉不詳),諷刺的是楊氏始終活在過去,令他不悅的後輩則採取行動實現願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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