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下雨,窗子邊緣的磚牆上有淡淡的雨漬,像一塊豎立的雲,但水並沒有進來。我幼年住的屋子,水會在豪雨時候從牆上滲進屋裡。它通常聚在牆腳,一潭一潭像突然的苔,天晴它就退去了,那時我們的傢具都不貼牆,床和牆壁之間有拳頭大的縫隙,彷彿留下空間讓事物生長。但有一次它不聚在牆角。
那時我們都在睡,秋天彷彿在前一天豪雨突然降落後就開始了,我們好幾個星期以來第一次不感到燠熱。我吃過飯沒有洗澡便上了床,枕上有一種奇特的潮濕的香氣,像仍溫的麵包。但深夜我們都醒來,我們聽到輕輕的撞擊的聲音,雨一直下著,帶著沙盆的擂擂的響聲,空氣裡有一種泥土的甜味。我翻動身體,感覺到巨大的木床輕輕撞到牆上又慢慢移開,地面彷彿緩緩在動,我們都坐起來在黑暗中傾聽,父親俯前把我的手放進被窩裡。「窗子關不牢。」但我們仍然感到有東西撞擊我們的床。父親攀前把燈開了,我們便驀地看見那許多流動的水,差不多一尺高,鞋子都浮起來輕輕敲著床緣。
原來我們家裡有那許多鞋子,它們在靜夜裡獨自遊蕩。我們都不害怕,只奇怪看到這許多突然的水。更多從牆微裂的外壁無聲地流下來。天台一定淹了,我們這幢樓只四層高,水從牆的磚隙流進每一層。雨彷彿更大,帶著更大的石塊磨擦的聲音:「海來看我。」父親捲起褲管跨進水裡,他的肩膊寬闊,他穩定無聲地在水裡走,像一面帆。他從前在海裡工作時,一定也有這樣沉著的樣貌。母親披衣走下去,我隨著跳到水裡,水不冷,只是腳在平滑的磚地上不好走。水面上有細細的泡沫,一簇一簇飄浮在物體旁邊像奇怪的花朵。水有強烈的濕土的味道,我們行過淹沒的花園。鞋子隨著我們的步伐也飄到房外,他們士兵一般跟隨著我,我左右跳動,它們依著我的方向浮移,走廊上飄滿的盆子、小凳、洗衣板、木頭兵和馬,它們興奮地遊蕩在從未到達的角落,我跳上一隻大木盆,穿過河流和浮動的城市,用鞋子划到廚房。父親把水盛在大桶子裡傾盡瓷缸,他一直微微笑著,高興能夠突然接近這許多沉默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