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為自己寫,生命,言辭簡單,如許諾預言,或紙鎮:「在海流較美,日光不那麼刺眼的一天,便不再回來了。」
為《崩末》畫的大海,是我所見最靜寂無色的。向來習慣找尋海,記認那傍晚,一人一狗沿著將被潮漲淹沒的沙洲慢行,身後是人群散離的響動。完筆時,睡房窗縫微亮,我拭擦鉛筆草稿殘餘的唐狗剪影,預想時間,應是犬鳴亮光均褪散之際。唯剩行走的人,幽藍遼闊的天,再抹去一些,便只有散亂色塊的游弋。
想像將臨的四月,當我準備到和歌山看海時,我的行李箱,還空蕩無物。旅店木質窗外,來自護摩壇山流域的日高川已擅自冒充海的面目流動,石塊沉溺,雲海灰藍,暗啞恍如高井有一筆下的北之河,透明寒冷,河岸俯伏著屍,皮膚蒼白濕涼,後頸乾燥,他遠遠凝視,並寫:「是蠶,無手無腳,等待或一直等待。為寫作,而生,如願意。」
前去香港送畫後,我回大阪的家。那日正午機場玻璃窗遼闊延展,停泊的飛機緩慢挪移,確認着方位,謹慎維持衡量尺度,如沙漠昏沉巨象。日光酷曬,折散千萬扇機窗上,蛛網狀的裂紋,閃爍如毛細血管。我往前走,向下行,右轉,在進入密閉電梯廂前,觀幕玻璃窗始終在我左側。我摁下五樓,摁關門鍵,猜想整個世界的時間,如此運流於廣漠停機坪,潔淨刺目,恆久發出無機物的電流呼息,於白日下,於揚滿灰塵的空氣中緩慢挪移,彷彿總是在臨近風化的前一天,停下,折返,往復輪迴。
遠處視界之極,一名灰衣男子半跪,乾燥皺褶的掌中,攥著濕毛巾,正謹慎認真地擦拭零件罅隙的污跡。
這樣的場景,這時間下,到和歌山去,出自純粹的偶然和情緒的巧合,我將於河畔行走,此生第一次聽見與大海迴異,蒼涼亦瑣碎,嘮嘮叨叨的溪聲。倉促決定遠行,也只是來回行走碎石卵路,輕聲短暫地驚呼,讓腳掌乾裂脫皮,徒勞苦行。
離上機還十分鐘,無斜度的扶手電梯發出寧靜均衡的秒鐘聲,我徘徊,找不到位置坐下,便推開穆斯林祈禱室的門。一室四方潔白,天花板低矮,半明半黯,無人,隔音,可上鎖。門側置洗手台與小淨池,房間中央是炭黑下陷的軟地面,面朝指向麥加的黑箭頭。我想起多年來,最先決的一幕景象是於暗黃夜燈下觀祖母擲筊。她面向天頂觀音像,跪伏,晃動腰背,喃喃囈語,悽楚地唱失調的歌,背上衣服反覆展平又深皺,且以插花的輕度,她放下筊杯,撿拾,再放下,直到散放出一平一凸的聖筊,猶如得到預告的首肯。我曾以為,她向著龐大的渴慾祈禱,譬如和平、健康、生命。直至我學懂福建話,仔細聽她的歌,才發現她原來只是在唸誦星期三、今天、昨日、我、自己、此刻。
零碎無序的詞語聚合。由是,她的禱語為我鑄造一面成為基礎的石壁,向碩大而永恆的山岳下跪,不見自身倒影,剩掌間筊杯,不置可否的應答,以及無數需反覆確認以連綴的日時。
我確無事盼望,只跪下承認,如此:時刻於獲救下震顫。陌生人,擦肩旁觀者,愛我的,還有天頂目光,全使我活著恐懼,羞愧無言。不被應允或聆聽,我仍抱自己的背跪下,額頭叩蹭粗澀地毯,為我至今的存在、行舉、生滅,愛與拒絕而致歉。
去年嚴冬,在街角無風幽黑的荒廢神社,我躲藏簷篷陰影下,一次又一次劃燃火柴,試圖點亮一根線香。最後,所剩唯燙傷焦黑的十指,碎散香灰,空火柴盒和刺鼻臭氣。
乘飛機於半空,與太陽擦身的剎那,所有人都闔上了眼睛,空姐停下腳步,她垂首,我轉臉望窗,任光球佔據視野,短暫失去視覺。光流在機艙內靜謐地格格挪移,一黑一白的條紋迅速晃過每個人緊閉的眼瞼。
在大阪,每週前往機場旁的臨空城看海時,地鐵車廂內,也總有這樣一瞬。眾人閉目忍耐的光耀頃刻,總是已近海。橋樑圍欄外,忽現水光零星閃滅。我好喜歡掃視一圈沉睡的臉,再努力瞪大眼睛,探尋太陽最眩目的光暈核心,讓一切暫時變成極晝下青藍的痛覺。數月以來,在歇息和靜養中,我仍舊等待著更寧靜,更能耐受的間歇。只有當凌晨摩托車引擎響徹過後,我能最安心地,得到確鑿的,耳鳴般的迴盪寧靜。
封面原圖是由電話鏡頭攝影的海,被自動程式調節得艷藍明亮,對比度高,色調邊沿清晰,拘謹整潔的美。落筆時我提醒自己:天黯了,再靜些。
沙洲碎屑,以乾畫法筆尖逐顆點綴,費時最久,海色卻一開始淺層鋪下就再沒觸碰。水彩是以時間,轉息的濕度與水之流勢組成的連串巧合,無黑白兩色,無更改或覆蓋,透明脆弱,其短暫在於,尚未調色下筆,已不能掌控地被拖拽到完成之後,命定的逆時繪具,亦是我唯一可共情地凝視,較懦弱地握筆,允許自己不斷錯失的顏料。
是這些日子,我常夢見緩步走出公寓陽台後,腳下竟是大海。有時候我知道,就此不需醒來。某次,在夢中受日光曬盲,凌厲鋭痛中硬生生前行,雙臂前伸摸索,有人牽起我的手,往旁側牽引,掌心忽覺冰涼微濕,即聽見海豚連群躍起的觸感,滑膩、閃爍而繁瑣的活潑聲音,海的餘韻。
夢醒,棉被內的腳掌溫熱乾燥,眼淚結痂在臉頰,睜目疼痛。那太陽明度,白窗簾方格花紋,天花板渾圓飽滿的灰白燈罩,枕頭套的半根斷髮,全顯得過份清晰。我是回來了。
在畫作,在書中,醒著行走,唯盼事物皆模糊一瞬,帶霧色溫沉的光度。
謝謝勞緯洛把封面交給我。沒有指示催迫,沒有甚麼規限地,任憑我以直覺決定色調與構圖。我已數年不畫,至今仍膽怯,畏懼繪畫與色彩,遠離視覺的展現。希望它至少朝寫作而藴生,而錯失。無論如何,感謝這份信任。
2023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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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緯洛以敘事構築《崩末》的環形迷宮,在其中所有已逝的人和事能夠再次相遇。當世間注定崩末,過去注定無法捕捉,唯有在文學裡我們能想像一種永恆的時間,讓沉默和傷害得以安放。唯有遠離現實,才能更貼接現實。將寫作還原為一種手勢。《崩末》是勞緯洛貫徹其餘生書寫的一次重要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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