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風再次涼了大興邨,一地麻雀被吹散,撲撲地飛向藏有陽光的角落裡。這時候再想要找到成群麻雀的喧鬧就難了,頂多只能聽到幾聲靈巧的吱喳,從路旁大樹飛去輕鐵站的橙色棚頂上,偶爾也會在屋邨裡某戶人家的鐵窗欄外蹦出。
老鼠記得,那個女人好像也是在這個時節消失的。
剛搬來大興邨的時候,隔壁單位的女人是除了樓下保安以外第一個對他說話的人。當時他正敞開鏽斑斑的鐵閘,站在門口指揮搬運工人,在懨瘦的長方形格子裡置放肥碩的家具,他發現無論怎麼排列,單位還是有一大片地方照不到陽光。窗子太小。
女人就踢著鬆垮的拖鞋啪嗒啪嗒地過來了。她有點寒背,頭微微向前伸,以一種猿人的步姿向老鼠走近。
你知道你這單位的上一任住戶為甚麼搬走嗎?她的額骨窄顴骨尖,說話時眼睛裡亮著鬼祟的光點,老鼠覺得她更像老鼠。她開始刻意壓低聲線,一副準備將秘密洩漏的樣子,老鼠有點不知所措,畢竟他們才第一次見面,沒想到已經親近得可以交托秘密。
中六合彩啊。女人說完瞟了瞟空蕩的走廊,下午三四點的日光此時正從右邊盡頭那個向西的窗格子緩緩滑進幽深的另一邊。部分陽光黏在女人的後背,她的臉因此變得暗沉,表情看不真確。
這單位風水不錯啊。女人意味深長地拖長最後的「啊」字,彷彿在暗示箇中玄機。後來有一段時間她每次遇到老鼠時都會隱秘地笑,然後對他說,你的運氣真好啊。老鼠也默認了這種迷信式恭維,總是回以羞愧的笑容。直到他發現人生並沒有戲劇化的改變,倒是連續觸了幾次霉頭,才不再把女人的話當作一回事。
那都是大興邨商場沒被翻新前的事。
商場是整個屋邨的心臟,被大興邨的公屋圍繞。它分作兩棟,中間以一條長年覆著黴菌的天橋連接。說是商場,其實它不過是座兩層樓高的建築,裡面隨意塞滿餐廳超市診所紙紮舖等店舖,簡陋卻不含糊地應付大興邨居民的生老病死。每個大興邨居民都必定會來這裡。包括那個女人。
遇見那個女人並不難,甚至可以說非常容易。幾乎每次老鼠去商場都會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啪嗒啪嗒,也許在超市也許在便利店。還是那雙不合尺寸的拖鞋,老鼠常常覺得街上橫行的蟑螂會爬上拖鞋寬裕的空隙。
伴隨腳步聲的總是女人說話的聲音。她非常喜歡說話,並且擁有一個大嗓門。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老鼠看見的都是女人開合不斷的嘴。他往往在某個夜色濃郁得沖淡街燈的夜晚,發現女人倚在大興邨常見的深綠色長椅上,對著電話或某個樣貌癡呆古怪的人講話。她多是蹙起眉,臉上似凝了層霜。老鼠曾在經過時刻意放慢腳步,想知道女人說甚麼。入耳淨是些絮絮的埋怨:你還欠我錢,我早就說過你這樣做不對,都怪你……老鼠只聽了片段就趕緊溜走。另一頭聽她嘮叨的人卻都沒有停止的意思,這實在不正常。但老鼠想到大興邨居民都是過著不正常的生活,也就不覺得奇怪。
在某個滾燙的七月午後,輕鐵懨懨地駛進大興邨,衝破馬路上啄食的麻雀群,然後逃離。老鼠決定去髮廊理個清爽點的髮型。灰濛濛的髮型屋窩在灰濛濛的商場二樓轉角處,招牌的燈光亂糟糟地亮著。門口右側一盞旋轉燈裡裝滿紅白藍光,緩緩地漲升,漫出刮花的色彩。
老鼠發現女人正在剪髮時並沒有向她打招呼,她亦有默契地裝作沒看見老鼠,繼續向頂著一頭捲毛的髮型師喋喋,不止歇的話險些從髮廊的門縫中溢出。察覺到自己聲量太大後,女人壓抑了點,但壓不住話裡的風騷。老鼠以為那個有一雙死魚眼睛,門牙歪歪扭扭的髮型師不會得到任何女人的搔首弄姿。
上次你幫我設計髮型很好看呢。女人用食指勾了勾美杜莎般的蛇型髮絲,再以眼神勾了勾面前鏡子裡的髮型師。老鼠從鏡子倒影裡看到她微微挑起左邊眉毛,眉色黑得發綠,成為兩道扭動的疤。
上次你不是說要向男人借種嗎。理髮師眼裡噙笑,像在看一隻海狗使勁拍手。
甚麼借種?哪有借種!沒有說要借種!女人的臉上突然生了鏽,表情變得僵硬。她怪叫一聲,便匆匆放下褲袋裡皺巴巴的錢離開。
這個瘋婆子。髮型師打了個哈哈,然後拿起岔毛的掃把,清除屬於女人的毛髮。
一旁的禿頭髮廊老闆一直沒有抬頭,把視線深深地埋在十二塊三本的八卦雜誌裡面。老鼠被洗頭小妹拉去洗髮椅上躺著,小妹動作輕柔地把所有頭髮撥進冰冷的瓷槽內。老鼠看著頭上啞綠色的扇葉毫不留情地劃破空氣,一遍一遍。花灑的水猛力沖刷頭髮,水聲在耳裡潺潺,老鼠覺得瞳孔蒙了濕氣,想是水彈入眼睛。他聽見女人的聲音在花灑的洗滌中變得隱約朦朧。
後來在走廊上再見到女人的時候,她的肚子已經漲大,像在腰間纏了好大一捆的肉,拼命墜下來。
那也是大興邨商場被大財團購買的消息落實的時候。一間歷經兩代人的河粉舖子準備結業,老鼠想起中學很長一段時期都會在中午吃到老闆娘額外送的雲吞。這個消息很快又被新的消息蓋過:連鎖米線餐廳要在大興邨內開分店。一個消息掩埋一個消息。一時之間,居民們分不清哪個才是新消息。
你知道商場角落的那家髮廊嗎?它快要結業了。
女人彷彿忘記曾經在那裡遇到老鼠,這讓他有點困惑,但也不好說些甚麼。
那家店可是開了幾十年吶,現在說關就關。女人不等老鼠答話,自顧自說下去。老闆收下財團一筆錢,說是要回內地退休。嘿,那個老禿頭,真是個沒良心的。倒是可憐洗頭小妹,才找到工作沒多久,又要失業。你知道,像她這種從鄉下來沒甚麼文化的人,很難再找一份這麼安逸的工作。
老鼠努力專注於女人的嘴巴,視線卻總被她鼓動的肚子偷走。陽光還是他們初次見面的陽光,仍舊滑溜溜,一碰到她肚子滾圓的邊界,便流瀉到地板上。
女人注意到異樣的目光,傾身向前,肚子又下墜了一點,看得老鼠心驚。女人再次現出那個神秘的樣子,環顧四周,還刻意盯了身後幾戶人家緊閉的木門一會兒,然後轉過來悄聲說道,你以為我懷孕了吧。
老鼠輕輕地保持禮貌地點了一下頭。
其實啊,我這是肥胖。你還記得以前我很瘦吧,那時候肚子還見骨頭呢。
老鼠瞥見身旁躺在地上的影子快要凝固似的點頭,覺得很滑稽,只得用力壓住上揚的嘴角。
我的朋友就說我應該增肥,該死的,就是聽了他們的話,現在就成這個模樣了。你看,肉都突出來,想減也減不了。說罷,女人輕拍腹部的肉,發出清亮的聲音。
這時候,老鼠知道自己應當流露一臉同情哀傷的樣子,但他實在裝得不像,倒有點像便秘。女人隨即便說有事先走,鑽進走廊照不到太陽的另一邊,影子像鋪了層灰塵。
當時老鼠絕對沒想到,那是最後一次見到女人。
有人看見女人在深夜挺著大肚子拖著碩大的旅行箱,離開了大興邨。人們紛紛猜測她是去生孩子,但並沒有人關心她是否生下了孩子。她就和新商場的消息一起被埋在大興邨的茶餘飯後。
不久後,原本是髮廊的位置開了麥當勞,裝修聲勢浩大。巨型的商標放在掛在商場外牆,像兩道金燦燦的大門,大興邨居民不斷推門而進。剝落的牆壁或是積厚的灰塵都被一一剷除,佔領商場的是明亮的紅黃色調,沒人記得那盞褪色的髮廊旋轉燈裡裝了甚麼光。
春天又到,新一批麻雀紛紛堆在麥當勞門口,貪婪地爭食快餐店餘出的食物碎屑,嚶嚶叫得甚歡。
這些麻雀愈來愈肥了,老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