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校服有惑】那些年我們見過的校服

散文 | by  陳煒舜 | 2022-04-26

老同學說起這樣一樁軼聞:中一首日早上,有一人白襯衫的口袋上縫了布校章,引來全班訕笑。布校章有巴掌大,超過一毫米厚,與單薄的襯衫相配簡直有「割雞用牛刀」之感。依照B校校規,夏天襯衫只需在鬆開的頸喉鈕眼位置扣上金屬校章,如果想正式也可扣起衫鈕打校呔,兩者任選其一,就這麼簡單。老同學尋思往事,認為當年如此嘲弄並不公平――對中一新生來說,根本不知道B校規定「自由」如此。不過,那受嘲的同學在稍窘之後隨即充分利用了這種「自由」空間:只要去那些「校規不宜」的場所,例如「打街機」等,取下金屬章或校呔即可,沒人知道你是何方神聖。兩廂扯平,毫無悲情。


布章是縫在呢絨校褸上的,一旦縫上就不易拿下,用途確如大白象那般有限。正因如此,我在七年裡用壞了兩枚金屬章(都是扣針斷掉而已),那枚布章卻完好依舊。街外人都以為這所學校十分英式,其實更可謂華洋合璧。從前的蝦餃校長是半唐番,談起洋派的decent dressing固然頭頭是道,傳統起來卻在言行舉止上比華人更有過之。我曾問他將中式棉衲引入校服,是否因為自己喜歡,他回答:「我讀書果陣唔少人著長衫,我就鍾意棉衲喇。天時一凍,著絨褸果啲成個心口食西北風,得個靚、唔怕病。如果唔貪靚,一件棉衲暖笠笠,實惠好多!」不但如此,棉衲除了冬日之「實惠」,還有夏日之「自由」――同樣只需扣金屬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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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冬日保暖或夏日消暑之實惠,年輕人都未必太在意。校規規定:冬天可穿深藍色中式棉衲或長衫(Chinese jacket or gowns)。穿長衫的我從未見過,棉衲到底也不如絨褸受歡迎。如果胸口怕受涼,裡面就多穿一件毛衣罷,外表挺拔帥氣畢竟比較重要。而夏天呢,明文可穿灰短褲、配白長襪,這種老派英式穿法也一樣乏人問津。有位老師是1930年代校友,綽號「短褲佬」,可見他從戰前帶來的衣著習慣已經突兀得變成個人表徵了;而我唯一見過如此穿過的同學,是同級菲律賓裔的Paolo。中四有天的大禮堂早會中,秉性活潑的Paolo全程混跡中一小師弟間,學生長竟不覺察。大家忍俊不禁之餘,我才領悟到不穿短褲是怕看上去像小學生,不夠成熟。如何應付冬寒夏暑、如何在成熟與稚嫩的光譜間各適其適?總有一款配搭適合你。這就是校服的「自由」。


【無形.校服有惑】那些年的校服,與這些年的中庸之道



不過在我經驗中,校服也有不那麼「自由」之處。中一開學未幾,一天起床後匆匆回校,有個長得像「陽光檸檬茶」廣告主角的學生長早已守在小徑口,所幸尚未遲到。他忠告道:「下次記得襯衫裡面穿上背心,可以吸汗。不然汗都乾在襯衫上,有礙觀瞻。看你是新生,不罰抄了。」這條「規外規」我至今都記得,並奉行如儀。另外同學說,某些校規並未明言處也要注意。例如背部有摺縫的襯衫、尖頭皮鞋等等,都有失樸實,並不相宜。服裝怕不合規格,到花墟的金綸服裝去買,包無差池。不過鞋子方面,視乎其他男校有緊有鬆。緊者,但凡穿西褲就不能配運動鞋,更不能配涼鞋、帆船鞋。鬆者,全港似乎只有B校校服可接受咖啡色皮鞋。有師弟回憶去深水埗的步陞鞋業,店員一聽要咖啡色的,就說:「阿跛書院喎!」 但據我觀察,也有些同學無論在髮型、衣著各方面都很「犯規」,在人群中頗為顯眼,卻從來平安無事。這些同學往往活躍於什麼攝影社呀、舞臺影音隊(audio & visual team)呀、計時隊(timing squad)呀之類,大概時常要和友校打交道、拋頭露面的緣故,加上藝術家作派,對於頭面不能太馬虎,而學生長也就網開一「面」吧。中四有天合唱團排練,音樂老師問某某人為何缺席,團中答曰去了計時隊訓練。老師以略帶洋腔的粵語道:「Timing squad? 企出嚟俾女仔望嘅之嘛,使乜練喇!」


除了日常校服,體育服也可一談。當時全校學生分屬六個社堂,每社皆有不同社色,以前任校長命名。如我在雅瑟社(綠社,Arthur House),同學L君在費瑟士東社(黃社,Featherstone House)等,不一而足。體育服為嵌有社色的白底背心(house vest),外加白短褲。天涼時可在社服下面襯一件白色有袖底衫,配上自購的黑長運動褲。雖然設計簡單,但從中一穿起,也就習慣成自然。中六那年,一位馬來籍的女老師任教英文科,並協助社際事務。有天她穿著明黃色套裝來上課,一進門,L君就帶著全班同學喝采道:Featherstone! (Clap clap clap) Featherstone! (Clap clap clap) 老師也只好一笑置之。開講前,她向我們宣布一項消息:社際田徑賽舉辦在即,我們不僅要積極出席,還要一人購置一頂社色的鴨舌帽。我立刻表示自己頭型不適合戴帽。老師說:“I know what you mean. Don’t be so superstitious!” 我回答道:“It’s not superstition, it’s fun-making!” 解釋半天,老師還是似懂非懂,我只好認購了一頂,被L君好好揶揄了一頓。時至今日,這頂社帽還依然保存著,卻依然嶄新。只是我始終都未打聽,當時其他雅瑟社員如何處理這個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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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L君不久也「報應不爽」。那年我們自己都成了學生長,總長有天約大家在泳池邊派對,結束後到學校附近一位同學家通宵看球賽(其實是他父親的別業)。誰知派對快結束時L君喝高了,掉進泳池中。幸好天色已暗,大家很快就到了那同學家。同學翻了一下衣櫃對L君說:「這裡平時不住人,我只剩下一套社服,你換上吧!」大家點頭稱是,徹夜看球不提。到了第二天清晨,問題才浮出水面:原來那套社服是初中生的小碼,席地而坐不覺得,一站起來就扯得很緊,有失雅觀。加上沒有球鞋,穿著一雙半乾不濕的咖啡色皮鞋,尤顯違和。我們對社服見慣見熟,但L君下樓後,迎面而來的途人看到如此外型,或側目而視,或快步而過,甚至有繞路而走者。回家後,L君來電告知:等車時忽然發現零錢不夠,前後問了七八個人,才總算遇上肯施捨幾文的……


話說回來,校規關於中式長衫的規定,大概能追溯到十九世紀。那個年代對衣著雖無明文,但就作為學校核心的半唐番學生而言,高年級西裝革履,低年級可穿水手服;華籍生大多走讀,高年級穿長衫,低年級也可穿短打三件頭。由於華籍學生以後一般都要跟清朝打交道,所以會薙髮留辮、戴六合帽。甲午戰後,不少日籍臺生前來就學,成為首批穿洋裝的華裔生。民國建立,洋裝華生益多,作為民初標誌的改良長衫也時時可見。直至1949年才正式推出校服:雖有冬夏兩套,卻大同小異,主要差別在於夏天白褸白長褲而冬天藍褸灰長褲,而中式長衫也依然接受。校呔方面,是透過校內比賽而確定設計案。1963年,全港因乾旱而嚴重制水,衣物浣洗不易,於是不耐污的白長褲被徹底廢止。(也有人認為白褸白褲予人以太過精英主義的印象,與1950年代以後的擴招宗旨不盡符合。)不過到了1970年代,灰色喇叭褲與披頭長髮則大行其道。翻閱這個時期的校刊,常會出現Beatles或許冠傑歌聲的幻聽,那種慢慢悠悠的慵懶感覺也隨之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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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至此,可順道聊聊與B校關係密切的兩所女校――G校與H校(以及其前身)。三者千絲萬縷的關係,拙著《女仔館興衰》中已有詳細討論,茲不贅言。她們的校服倒值得一提。由於G校於1900年開辦(或云重開)時即以招收歐裔與半唐番女生為目標,與H校專收華籍女生不同,因此兩所女校在服裝上也各有差異。G校的冬夏兩套西式校裙最遲在1930年代便已有了雛形,但H校女生在辛亥革命前後穿的仍是寬大的清代漢女裝。直到1920年代,上海裁縫師傅將滿族傳統女裝改良成時尚旗袍,由於剪裁美觀、穿著簡便、價格廉宜,不僅為上流社會婦女所喜愛,在廣大勞工階層也深受歡迎。影響所及,旗袍成為香港不少女校的校服――雖然習慣上仍稱之為長衫。換言之,長衫或旗袍的歷史縱使不及那些傳統名校悠久,卻依然標誌著諸校最初取錄華籍女生的宗旨。有趣的是,B校1949版的校服與兩所女校正相契合。夏白冬灰藍的色調恰與G校的服裝搭配(那時兩校預科生確有機會一起上課),而長衫則與H校的旗袍對應。只是後來夏裝廢止,長衫又無人問津,服飾的契合性就逐漸被淡忘了。當然,幾所學校的校服也一直有微調。如G校自1980年代推出與夏季白色連身校裙相配的藍色針織外套,頗受女生歡迎。近年又推出了灰色風衣,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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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校也穿這種開胸外套,但非統一製造,可以自購,灰色便好。某年初春,我剛回課室就有個同學執意向我借灰外套。他平時總是滿頭大汗,絕非寒底。我雖滿腹狐疑,還是脫下來給他。他拿到後馬上拉直兩袖,攔腰一繫,我才明白他「爆呔」――褲襠裂線了。這兩三年B校將灰西褲改為黑色,校褸的剪裁也益發修身,穿上似乎隨時可登臺表演。這不僅與我的記憶拉扯出張力,也令我感嘆體型修長如此、藝術家氣息濃郁如此,幾乎難再與「爆呔」發生任何聯想了。


畢業多年,早已無須穿校服。只是打慣校呔後無論再打任何領帶,總覺得不是太寬就太窄、不是太厚就太薄、不是太軟就太硬,所以手邊常會放一條校呔備用。其次,當日我雖未穿過棉衲,但執教後終於領悟到蝦餃校長說過的唐裝好處:領口的鈕扣打開就顯隨意,扣上就顯正式,完全沒領帶的事了。何況唐裝的下擺不用塞進褲中,自然垂下,腹部至少能隱藏一半。更重要者,衣著合宜便是自愛愛人、自敬敬人。這些大概都是校服給予我的習慣與啟示吧――縱然我也並非能時時達到「合宜」的標準。


七律曰:

夏白冬藍兩渺茫。消寒豈必論番唐。

華衣色澀斯為美,儉德心寧也自香。

短景猶存駒隙夢,長衫莫憶鳳仙裝。

消磨腰鬢知何許,未敢裁縫仔細量。

2022.03.21.



【教育侏羅紀】校服︰我們都是這樣著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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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煒舜

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著有《林雲銘及其文學》、《明代楚辭學研究》、《從荷馬到但丁》等專書,學術興趣主要在於中國古典文學、神話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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