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曾在意大利南部一座小島上,遇見一個男人。
馬里奧蓄小鬍子,在那座以色彩斑斕聞名的小島上,開一家餐館,都是薄餅意粉,最常見的南意菜;時隔太久,已經說不上味道如何,不過反正從未在南意吃過不好吃的餐點,所以總是好吃的。
餐廳懸在山崖上方,半開放式的,有棚架遮陽,整排桌子面向阿馬爾菲海岸,可以想像盛夏擠滿觀光客的境況。
我們在春夏之交來到,還不到旺季,又是午飯後才來到餐廳,因此得以獨佔整片海景,怡然用餐。因為人不多,馬里奧正閒著,又是典型的南意人作風,熱情愛聊天,自然過來跟我們搭話。他是土生土長的島民,餐廳已經開了許多年,現在算是半退休的優游狀態,夏天留在島上招待遊客,入秋後便把店關起來,飛到地球另一端的布吉島享受人生,他在那邊買了房子,也有女朋友。從薄餅開始,聊到甜點、咖啡,我們吃到撐著肚子,還是想多聽馬里奧說自己的事——生於一座陌生島嶼、一個陌生時代的人,已經到了可以盡情享樂的時刻,離我們很遠的人生,聽起來真是吸引。
馬里奧也問我們的事。知道我們三人都未婚,他說挑選伴侶,最重要是跟他去一趟旅行。還不能是單一目的地的旅行,必須搭車又搭船,中途很可能遇上各種狀況的,極端複雜十級麻煩的那種旅行。他說,只有通過旅行,才能真正認識一個人。他在布吉的房子面向海灘,因此閒來無事就會觀察遊客。在那裡,他見過一對男女,頭幾天都結伴在出現在海邊,有一天卻突然剩下女人,還獨自在那邊哭。原來是來度蜜月的,中途因故大吵一場,男人丟下新婚妻子獨自回國,旅程提早結束,說不定婚姻也是。
後來我一直將馬里奧的忠告記在心上。重要的不是旅行招親的部份,而是,旅行是揭穿人底蘊的速成班。朋友也好戀人也罷,最初總有被幻術籠罩的階段,看彼此都是玫瑰色調的,彷彿星座八字什麼都很合;可是一旦同遊,所有的蜘蛛精白骨精魚精蛇精,幾乎無一例外,往往在旅程中被打回原形。畢竟陌生地總帶來各種的不似預期:航班誤點、丟失行李、酒店預訂出錯、迷路、攔路截劫、美術館休館、景點跟想像有偏差、飯館倒閉... 全都不是奇事。遭遇壓力時的反應,關乎內核的顏色和形狀。還有吝嗇,愛佔人便宜,公主病,情緒管理失效,偏執,自私,衛生習慣不佳,都是容易在旅行時暴露的特質。
明明大家每天都那麼努力演出,勉力裝得人模人樣,一下子撕開那層偽裝不是很殘忍嗎?因此我對於揀選旅伴總是份外小心,寧可看不到他人的猙獰一面,也寧可他人看不到我的猙獰一面。彼此維持幾分生疏,才能一直相敬如賓;人與人之間,許多時候真的沒有必要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