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侏羅紀】關於「毅進仔」,我的「失敗」公開試經驗

教育侏羅紀 | by  黃柏熹 | 2021-09-23

嗯,仍然覺得戲稱黑警為「毅進仔」的言語,部份的心理結構,是一種學歷歧視。這種心理的內在邏輯,我想,是透過學歷在社會上的認可程度和階級劃分,以貶損警隊整體的地位;貶損得以作用,首先要承認和全盤接受學歷與社會地位的扣連。雖然,我們不能排除,警隊的組成就是透過向某階層招手,並轉化成管治機器的一部份,以鞏固它的權力及認受性。然而,我們也不必認同,社會以學歷決定位階的想像,甚至因而承認整套教育制度以及用以分流的公開試。我是如此相信的。

我已說過很多遍,自己在公開試的意義下屬於「失敗者」這一近乎無聊的事實。無聊是因為那屬於非常私人的情感,間雜著少年時代的自卑與不被認同。想想,正值成長的少年,自我認同仍未長成堅實外殻的過程中,忽然一個考試向你宣告你的位置你的前程和可能的未來,是怎麼一回事。就像一套老掉牙的說辭:讀不好書,長大後就要掃地囉。這說法首先漠視了清潔工人的勞動成果,又把學歷與社會地位扣連,多種偏見形成了恐懼。我們懼怕墮落,社會制度尤其不保障基層人口的生活,所以我們參與一場競逐的遊戲,對手是可愛的同學及他人。結果,有約兩成的同輩擠進了大學,就此走向了不同的人生。其源頭,原來只是競逐遊戲的恐懼,我們跟自己爭鬥。

一個考試制度竟能決定一個少年的自我認同,近乎無可想像,卻又真實如此。仍然記得中學班主任把公開試成績單遞給我,那搖頭嘆氣的樣子。仍然記得,他只是說了一句我數學考獲「1」這個不合格的成績,近乎無聊的事實。當時的我正懷著怎樣的心情呢,都忘記了,可能早有預感。只記得,後來讀副學士的時間,不過是另一場競逐遊戲,勝出的人更少。雖然多了一種自主學習的氣氛,也因此而接觸了更多知識(可見中學填鴨教育之苦悶),我看見的,更多是對讀書不太感興趣卻要迎合「升學主義」的同學。他們付錢,或是欠債,都相信在這個社會生存下去的方法只有升學,究其實,就跟升讀大學的同輩沒太大分別。結果,所有人卻被這吃人的社會分化,因為學歷,因為其偏見。

讀副學士的經驗,對我來說,一部份是自主學習,一部份是自卑。上課的建築物在浸大的九龍塘校園裡,上課、下課、吃飯、溫習,跟「真正意義上的大學生」共用同一空間,雖然沒人可以憑藉我的樣子辨出我的學歷,我卻總是意識到自己跟他人的差別。在圖書館溫書,很多人,腦裡就有把聲音,說,一個讀副學士的人啊佔著大學生的位子。可能只是我太好想像,不過想像也是有社會基礎的。還能在社交媒體上看見中學同學豐富的大學生活,那些追不回來的時光,一一錯過了。現在當然不太在意,只是時間過去,的確沒有回來。

後來多半是因為運氣,從副學士升讀大學本科。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時我跟自己說,絕對不能忘記曾為被淘汰之人這一身份,不能忘記裡面的不公不義,不能忘記世界還有更多的可能,不能因為自己上岸了就忘記,那些同樣拜服升學主義而又沒機會考上資助學位的同學們。(不要成為,譬如,正值收成期的陳健波。)後來有忘記嗎?沒有。只是,我漸漸發現,只有自己記得並沒有太大作用,這世界,不會因為我一個人而改變。

結果,我成為了一個人文學科的大學畢業生,社會資本有了,不見得有「錢途」。你說,我們參與了這麼多年的競逐遊戲,投入了那麼多精力和時間,「勝過」了那麼多同年紀的朋友,我們,有變得更好嗎?這社會有變得更好嗎?還是,我們將一直懼怕著墮落,像考公開試一樣,永遠競逐?偉大的獅子山精神與新自由主義,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而行!

說到這裡需要補充一點,我的公開試經歷其實也非「可憐」的,當中亦有少年時期的反叛性格。我記得,中學有時會邀請已經畢業又升讀大學的舊生作講座,一位舊生曾說,考公開試是「為五斗米折腰」。當時的我並不承認這種說辭,應該說,我想反抗這種理所當然。當時的我正參與一個學生運動的組織,大概是出於這個原因,想要反抗一切不合理的事物。少年的叛逆,不是嗎?於是我只在喜歡的課堂上保持清醒,不喜歡的學科,尤其數學,我就睡到不省人事。然而,我並不是說,我是活該的根本是自己不努力,我也並不是說,像曾經有人跟我說,只要我努力一點公開試大概就能考獲好一點的成績。歷史並沒有如果。而我想說的,是我反對一整個應試教育,我反對以公開試為最高指標的中學教育,我反對以量化標準為核心價值的教育體制;我相信,就如我在讀副學士所經驗的自主學習,教育形式仍然有更多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少年應該可以從中找到自己的興趣,社會有足夠的資源支持他們實踐自我,而非「折腰」交換學位,為了成績而被迫上補習班,為了履歷而參與各式各樣的興趣班,如此種種。我想要反抗一切不合理的事物。

以上,就是我認為不必認同社會以學歷決定位階的想像,甚至因而承認整套教育制度以及用以分流的公開試的種種原因。箇中大半是我的自敍,就如開頭所言——近乎無聊的事實。講述不是為了可憐,而如果我的經驗可以帶來即便是微小的改變,已經是我所願望的全部。我的說辭,不是為警隊辯護,思考警隊的問題需要更廣泛的理解和討論。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在意黑警的感受(不包括其親屬)。我在意的,始終在意的,是「毅進仔」這一說辭,不能只是一個用以貶損警隊的喻體。「毅進仔」可能是任何一個正參與抗爭的民眾,其邏輯所隱含的「學歷=社會地位」的想像,根本是不必要的偏見。而這偏見所傷害的,可能是你你我我。傷害是不必要的,如果我們相信更好的所指。

雖然,我到底明白大家對黑警的憤怒。因為警隊有的是合法的武力,而我們只有自己的身體。因為憤怒,才迫著抓緊一絲貶損他們的機會。這是否《我愛過的那個時代》所說的「溫柔」?我一直猶疑,這篇文章存在的必要。


〈編按︰原文發表於作者臉書,承蒙作者惠允轉載。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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