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中過又如何】凌空日記

散文 | by  沐羽 | 2022-10-25

老實說我懷念住隔離酒店的日子,在那二十一天跟十四天的生活中,沒有交通,沒有通勤,沒有排隊與肢體接觸,沒有唔該借借與點頭致意。只有自己的房間,自己的時間。我想用更熱情的筆調來寫這段日子,但舒服的日子恆溫25℃。有落地玻璃,居高臨下,甚至看不見樓下的車流,只有對面沒人敢光顧的時鐘酒店。


在香港與台灣的隔離日子感覺不同,在香港的二十一天我住銅鑼灣八樓好高騖遠,在台灣的十四天我在高雄二樓看著美麗島站。在香港的外送服務能送啤酒,在台灣我能跟酒店職員說我不吃便當,幫我改成炒飯。在香港,我講母語,在台灣,我講母湯。在香港時我與朋友們線上喝酒,聊文學聊感情聊工作;在台灣時有朋友剛好騎車南下,一台紅色檔車停在酒店樓下,隔窗講電話像探監。他帶啤酒給我,我把一本文學理論從窗戶丟下去給他。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啤酒,那麼,以物易物就這樣成了。


隔離了兩次,神清氣爽,皮膚都變好,讓我錯覺能習慣住在這種窄小空間的生活。但事實上並不如此,二二年初急著要搬來台北上班,情急之下沒去看房,直接捱貴租住了個八坪的房間。二百幾尺,樓下是兩條大路交叉,噪音每晚在我耳邊風馳電掣,最初時我和女友戴耳塞,後來工作忙到發現原來人類只要夠累,消防車和垃圾車都吵不醒。年初疫情嚴重,所有活動改成線上,有次我被邀請錄個podcast,講著《第五號屠宰場》,背景音是垃圾車《少女的祈禱》,真他媽眾聲喧嘩。然後,有天女友確診,過了幾天我也確了。


那時就深切理解:出來行,遲早要還。


那時台灣快篩短缺,雖然不算買不到,但每人每天只能買一根。千辛萬苦搞到一根後,兩個人就像搞笑節目對坐插鼻,看結果慢慢浮現。插鼻,等候,兩條線,日復一日。一天三餐全叫外送,其實原本我不太吃早餐,結果因為整天都在家裡精神上不夠疲倦,早上八點就會準時被上班車流吵醒。其餘時間就撐著這邊痛那邊痛,嗑幾顆止痛消炎在家工作。辦公室到了網絡年代打破了藩籬,無論你到了天涯海角,只要你有網絡,作為僱員就請好好上班。


最要命是同居,最初我還自許天選之人,整整兩年不戴口罩東奔西跑,今朝有酒今朝醉。結果原來只是因為台灣當時守得好,結果病毒進島外加同居其實怎樣都會中。而且密切接觸不能出門,我到接觸第四天時快篩兩條線,初時發燒,兩條線的第五天咳嗽,然後第七天好。以我個人經驗來說,與其說它是個肺炎,不如說是喉嚨發炎。所有症狀和痛苦,全在喉嚨發生。


而除了我以外,女友也是如此,第四天,第五天,第七天,一模一樣。病毒像星座,總是有跡可尋。二○二二年,我信了病毒,也信了些星座。其後,我得到的評語是:你變得軟弱了。我深以為然。


然而染疫的隔離始終不夠純粹,我相當想念,那段回到香港或回到台灣——這兩個地方如今我都使用「回去」,一種雙鄉,一種貪婪,一種通吃——的日子,待在孤自一人的空間裡數算生活的時間。工作、娛樂與休息像一組三個齒輪接合進行,一個接一個推動日子,累了倒頭就睡,睡醒起來工作。我在Spotify有個歌單,取自馮內果的《時震》,名為Quarantine Timequake,時間似是重複進行,但每每有所變化。我如今偶爾重聽這個歌單,仍會想起在銅鑼灣與高雄那段隔著窗戶看著外頭狂風暴雨與藍天白雲的日子。


居家隔離完全沒有異托邦的感覺,源於它反而沒有被照顧的感覺:你痛,自己去買藥;你要檢驗,自己買快篩;你餓就自己下樓拿飯,你渴自己去買水。自由反而是不自由的,時間不被壓縮,就是最大的壓縮。在隔離酒店時,我就是一個腦袋,而酒店是一個缸,供養日用所需。網絡是我的觸手器官,病毒前來製作這個缸,又打破了它,我只好以肉身穿過它,網絡好似復歸到不存在那樣。我撫摸到這個嶄新大疫時代的台階,它以口罩的模型現身,以露出鼻子的不屑終結。


如今,我仍然習慣不出門,可以的話就叫外送渡日。在外時,我戴口罩會露出鼻子。不比兩年前,網絡上會有人拍一些人露出鼻子並說他們是白痴,以我之見,他們都是些先知。反正現在歐美都沒人戴罩了。但我想過,其實我原來就喜歡不出門,疫情只是加強了這一點,而隔離酒店讓我有不選擇的權利。I would prefer not to,一個關於辦公室的寓言與神話,落在我染疫卻不得不出門的日子裡。我懷緬能夠選擇不出門的權利,咳嗽也無妨。


最近我讀了一些關於辦公室的社會學,說到辦公室曾經有一場革命,講述有些瘋子美國人說你不上班也沒差,但你在家工作達標後,誠意推薦你回來公司,來一場「偶然的邂逅」。這種邂逅可以迸發靈感,也能維持社交能量。很明顯是些前網絡時代的話。但我總是想到,隔離以及染疫,最大的障礙還是社交,人在一個凌空也好、嘈雜也好、忙碌或休閒也好的異托邦裡,缺乏的就是一種邂逅。一場意料以外的談話,一次突如其來的靈感,一個他方。由於隔離,所有地方都是他方;由於所有地方都是他方,就磨蝕了對於差異的理解層級。「你變得軟弱了,」無論疼痛與否,這場大疫所激起的反思其實不是資本主義,也不是甚麼左翼右翼,是人類始終還得靠著面對面的交流活下去。而這點由於過於雕刻在基因裡,導致我寧可把書從二樓丟下去,都不願誠實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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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羽

來自香港,落腳台北。著有短篇小說集《煙街》,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首獎(小說組)。散文入選《九歌111年散文選》。香港浸大創意寫作學士,台灣清大台灣文學碩士。一八四一出版社編輯。文章見網站:pagefu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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