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得太前的十七歲女孩:我們在爭取這個世界從未爭取到的東西

專訪 | by  LK | 2021-10-05

(按:圖片與受訪者無關)

抗爭總在浪漫與暴烈之間,這天與17歲的中學女生呀欣(化名)進行訪問,我們一同窩在酒店的床上,彷如一場女生的pillow talk,在浪漫的情調下,所說的卻是槍林彈雨。


在這場運動中,大多女性受訪者都居於後勤位置,呀欣卻是個特例,除了參與本地文宣與國際線外,亦活躍於硝煙滿佈的前線。但最驚人的或者是,問她的偶像是誰,她答道:是蘇格拉底。


逃跑會受良心的譴責


呀欣高挑健碩,自小便是運動健將,一身Black bloc打扮時,總會被誤以為是男生。對此呀欣雖然堅稱是個「溫柔的女孩」,但很快她便隨性地拉起衣袖展示二頭肌,笑說自己是「全港最大力的抗爭者」。這位「小女泰山」在戰場上,總是一手拿著滅火筒滅火,另一手拿著雨傘擋子彈,在警方發射的數千枚催淚彈面前,曾為同一個人擋了兩次子彈。面對那場保衛戰的經典照片時,她突然頓了頓,疑惑地指向照片上被火光映照出來的「圓檯」:「他們是否在我後面?我好像一直被一塊板撞到。」


由中學生成為抗爭的最前線,呀欣憑的就是一個「勇」字。612那天,她首次走上街頭,面對漫天的催淚煙,人群倉惶四散,她反而鎮定自若,心裡不解:「才幾粒催淚彈,為甚麼其他人要逃跑?」自此以後,她便愈走愈前,而抗爭亦隨之愈演愈烈,最危險的一次,就是被催淚彈劃過手臂,幸好有一雙冰袖減輕了傷害。問她害怕嗎?她馬上回答「超驚」,但卻拒絕退縮,因為在她眼中,抗爭是一場打怪遊戲,難度層層遞增,只有「打爆機」,才能得到民主。


呀欣理解抗爭的方式流露出十七歲的稚氣,但語話間卻背負著過於重大的使命感。她曾目睹隊友被催淚彈射中而無法動彈,以及手足在她身後被爆頭,縱使心有餘悸,她卻自覺沒有選擇的餘地。相比起驚恐與肉身的痛,她更害怕內心的責備:「為甚麼我救不了他們?其實我差一點就做到。」「如果我只顧自己,拋下前線就此逃跑,我也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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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鬥才是最可怕,但她捱過了


但戰場的可怕,遠比不上內閧與分化,數月前因為一場口角,呀欣被同路人指控害死了一位「文宣手足」,在「連登」遭起底圍攻,這場「文宣手足自殺」事件,幾乎讓呀欣身敗名裂。事緣呀欣對一個文宣專頁上的貼文不甚認同,於是留言指責,言語之間或許有所得失,亦因「和勇」兩方各執一詞,引發連場駡戰,第二天就有人在「連登」發文,報稱該手足因而自殺。被眾人謾罵的呀欣,個人資料被公開,Instagram亦被圍攻,甚至受到人身恐嚇,直至兩個月後,真相方被揭穿,原來死亡不過是謊言。難以想像,這件事為呀欣帶來怎樣的傷害,訪問前擔心會觸碰到她的傷口,但她的反應卻出乎意料。


她的反應有點「胡鬧」,「在最難過的時候,我把房門都打爛了。」數天後又強行把情緒壓下來,她説,「我只有頭幾天有哭,後來我逼使自己反思,與其浪費時間去處理情緒,不如去學習,去了解別人的想法,才能知道自己的觀點正確與否。」於是強調「幹實事」的呀欣花更多時間讀書、跑步、練體能,並在勇武銳減的一二月,刻意地比以往走得更前。


只是這些「堅強」的行動,卻彷彿流露出她那羞於承認的脆弱——想以送頭的方式抵償那條「不存在」的人命債,她終是自白,「直到如今,那種背負著人命的罪疚感依然存在。」筆者還未來得及尋找適當的話語安慰,呀欣卻又已堅強起來,「回想這事,就像一場小學生的泥漿摔角,但我亦有不當的地方。不過如今除了死之外,我甚麼也不怕了,我已成了十八銅人。」我們不禁問呀欣,到底有甚麼可以令她害怕?她想了好一陣,猶豫著答:「……曱甴?」


和勇合一要由每個個體來完成


「文宣手足事件」雖是一場鬧劇,亦揭示出「和勇」的分歧與矛盾。身兼「勇武」、「和理非」功能的呀欣,一直站在勇武的立場說話,談話之際亦逐漸激動起來,「我認為勇武派能夠身體力行,克服自己的恐懼。和理非經常說不割席,有事時卻丟下前線往後跑,相反勇武說話衝動難聽,但真正有事的時候,我們還是會拿命來救你。」


因此對於「和勇合一」的概念,呀欣覺得需要修正:「和勇是每個人都必須同時具備的特質,所謂和勇合一,只能在每一個人的內部完成。」她續解釋,「與其區分勇武還是和理非,不如說我們應在不同場合,適時地在和及勇之中切換,這樣才能在運動中發揮出最大的價值。」


但如今國安法來臨,不論是勇武抑或和理非,都需要承擔巨大風險,本來對和理非略有微言的呀欣,亦理解到「這些人是希望維持運動的熱度,所以才不惜冒險,選擇走出來。」但強硬的呀欣,立場依舊堅定,她強調,「我們不能再做一些殺敵一萬,自損三千的東西,因為我們不應白白浪費自己的價值。」更認為遊行唱歌已是無用,現在需要思考的是,怎樣才能做到武力對等,她這樣自嘲:「有些人說我很激進,但我並不認同。」


【無形・夏至】其實,能不能說我害怕?


革命之前,先革自己的命


訪問呀欣時,國安法仍未通過,但社會上已是人心惶惶,呀欣縱使天不怕地不怕,亦難免洩氣,「我們沒有可能在國安法之前爭取到民主,現在我覺得運動已經結束,我們好像失去了共同目標,不知應該再爭取甚麼。」言辭絕望,但這位口是心非的少女,行動仍是積極。「孔子不是說過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們在革命前,先要革自己的命。現在我希望把自己準備在最好的狀態,迎接下一場挑戰。」


看著這位戰鬥力超強的女孩,不禁打趣問道,你有沒有甚麼偶像?是梁天琦嗎?誰料她卻說,「梁天琦?還好吧,他的腿好長,哈哈。但我真正的偶像是蘇格拉底。」呀欣最近開始接觸哲學書籍,她認為蘇格拉底所說的「智慧」很有啓發性,「蘇格拉底說,智慧是勇敢、善良、克制,我希望香港人也能做到,爭取一種有智慧的民主。」求知若渴的呀欣更反問,「你有看Ted talk嗎?我最近在一個講座中學會了很多東西。」指的是由土耳其女作家艾莉芙・夏法克(Elif Şafak)主講,名為「多元化思想革命」的講座,呀欣稱:「講座說獨裁者善於操縱情緒,這讓我深有體會,尤其注意文宣的策略,提醒自己不要陷入二元對立或情緒勒索的陷阱。」


因此,如今轉戰國際線的呀欣步步為營,她批評那種「全世界都要幫香港人」的口吻,指出香港人應更謙虛、更團結。她還提出了一個想法,「如果我們能在twitter上,集合200萬個人去推一個hashtag,將會是一件很震撼的事。」這大概是呀欣首次與人分享這些想法,說話時,她的雙眼發光,讓人看見希望。


「不需要在有生之年看到香港的勝利」


我們經常說,這一代的年青人是「被時代所選中的孩子」,然而呀欣卻不這樣認為,她篤信一切都很理所當然,歷史都是這樣循環,然而每個時代都有它的使命,「只是恰好現在我們爭取的東西比較獨特,是這個世界從未爭取過的——香港人正在突破這個世界的同溫層。」


明白到這個使命的困難,呀欣更表示「不需要在有生之年看到香港的勝利」,因為抗爭是持續不息的。怪不得當被問到:如果煲底相見的一天到來,你會有甚麼想做的事?呀欣竟會一本正經地說出一個與年齡不相稱的答案,「我想做政客,或者去當兵。」


這個過於實幹的回覆,讓訪問在歡樂的笑聲中完結,這時候,黃昏平靜地到來,光線在房間的窗裡淡落,然而在一位十七歲女孩的眼中,這一切會有怎樣的變化,是新生或死亡,或許尚言之過早。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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