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艷芳》:對觀眾不坦白,太多一瞬即逝的靈光

影評 | by  許朗 | 2022-04-13

去年《梅艷芳》上映的時候風頭一時無兩,全城沸揚;可惜人在蘇格蘭,也錯過了倫敦的特別場。到得「導演版」上架以後,又蹉跎了好一陣子,現在總算看完。深知這篇寫得不是時候,坊間早有高談闊論;我不願拾人牙慧,旨在補闕拾遺,抒發一下對觀感。


《梅艷芳》導演版以「有超過一小時從未曝光片段」作為噱頭。電影有所謂的拍攝比例 (shooting ratio),即拍了多少菲林,與用了多少菲林的比例。一般電影的比例可達10:1 或以上,皆因電影殺青以後還得經過多番剪裁,才可以到戲院上映。一般商業放映版本受片商意願、審查制度左右,或與導演心中模樣相距甚遠。譬如說《義薄雲天》,Sergio Leone本來屬意拍成逾六小時的史詩,分成上下兩集上映;後來一改再改,變成三個小時,再被美國片商砍得七零八落,不忍卒睹。或有導演若干年後受藝術感召,補上一個對得起自己與觀眾的Director’s Cut。長達四小時的《正義聯盟》Synder’s Cut便是一例。也不是所有的導演版也要比正片長,《東邪西毒》的Redux版本,就要比原版少了七分鐘。


奇就奇在,《梅艷芳》才下畫沒多久,便立刻上架分拆成為五集「導演版」電視劇。驟眼看來,兩種媒介難以貫通:商業電影主線需要清晰,起承轉合一氣呵成;囿於每集篇幅時限,電視劇卻是Episodic的,或鋪敘劇情,或塑造角色,每集定位不盡相同。《梅艷芳》卻可以為每集歸納出個大概:第一集是早年出道,第二集是近藤真彥,啊不對,是後藤夕輝,如此類推。一部電影若可突然膨脹成電視短劇,往好處想,這定必是導演兩手準備,素材充分。導演梁樂民美指出身,自然擅長抓拍空鏡花絮;《梅艷芳》的泰國、日本外景拍得的確漂亮;但往壞處想,《梅艷芳》不免貪心了點,東拉一點感情線,西扯一點香港情懷,缺乏主線與脈絡。若然還是湊不夠四十分鐘一集,就加插幾個Flashbacks,以致中段剪輯頗為混亂,教觀眾如墮五里霧中。


未見王丹妮其人,先聞梅艷芳其聲。導演版甫開首,便以〈傳說〉掀起序幕。 〈傳說〉不是Raidas 那首,而是《千年女王》的插曲。以此曲打響頭炮,好處有兩個:一是〈傳說〉本爲卡通主題曲,篇幅合宜,不需大幅剪裁便可活用。二是梅艷芳本身就是個絕代芳華的Diva,歌詞也正好點題。不過老一輩人尚且記得,〈千年女王〉梅艷芳是有翻唱過,但原唱者實為露雲娜。這與幾近同時推出的〈夕陽之歌〉與〈千千闕歌〉不同,確實有先後之分;亦不如〈問我〉一般,由翻唱者唱得街知巷聞。而且怎麼說,〈傳說〉亦算不上梅艷芳的首本名曲吧。


《梅艷芳》:成為閉幕曲的《夕陽之歌》



無論如何,作為一部唱機音樂劇(Jukebox Musical),《梅艷芳》也算稱職。〈心債〉、〈裝飾的眼淚〉、〈夕陽之歌〉都在,張國榮的歌也放了三兩首。電影裡頭附了那麼多首歌,情懷固然滿分,可是在情節上的作用卻是微乎其微。〈心債〉還好,在錄音室裡梅艷芳初試啼聲,一鳴驚人,但別的飲歌諸如〈壞女孩〉卻成了一個又一個非到不可的checkpoint,食之無味,棄之也是可惜。這樣下來,反而〈相思河畔〉叫我印象最深刻。〈相思河畔〉當然不是梅艷芳原唱,卻在電影中卻不時奏起,映照梅艷芳與梅愛芳的姐妹情。梅氏雙姝自幼相伴,手足情深,算是電影比較傳神的一段。除了劉培基與梅愛芳兩個角色闡述比較飽滿以外,其他的角色皆可從略。


不少評者鞭撻電影選材偏頗,去拍華東賑災,卻避談民主歌聲獻中華、辭演阮玲玉等事。這裡的原因路人皆見,多說也無謂。畢竟不拍甚麼是編導的創作自由,若要苦苦追問何韻詩為何隱形,我同樣可以當個Devil’s advocate,反詰電影何不多拍一些阿叻與曾志偉,說不準有人喜歡看呢。電影不拍甚麼觀眾管不着;但拍了甚麼,怎樣拍,倒也值得商榷。導演版第三集或許不該叫作《梅艷芳》,喚做《林國斌》或是《華燈初上》第四季比較貼切。先有梅艷芳在夜場被掌摑,再有林國斌帶着梅艷芳到泰國避風頭。到了泰國還要被仇家追上,梅艷芳倒像《天若有情》一樣,坐在林國斌電單車尾長揚而去。掌摑事件可以拍,電影必須說服滿腹疑竇的觀眾,在梅艷芳廿載演藝生涯中,這樁風波為何值得矚目。不過事與願違,此段情節幾近失焦,兩人花了一整集時間磨合,林國斌卻不由分說,黯然退場。臨近尾聲,梅艷芳醍醐灌頂似的,在賣唱女孩身上尋到自己芳蹤。豁然開朗不是問題,問題是開朗了甚麼?聽完Que Será, Será以後,她又怎樣從坎坷情路走到熱腸古道? 電影沒說,我也不知道。


《梅艷芳》最大的問題在於不坦白,對觀眾不坦白,對自己更然。近藤真彥有多賤此處不贅,電影卻歸咎於(尊尼)事務所棒打鴛鴦。然後《梅艷芳》再以虛構角色影射鄭裕玲,在清談節目中攻其不備,度君子之腹;可實情是梅艷芳在訪問之先,已經寫了包單讓Do姐盡情發問。傳記電影的確也不一定要照事實直搬,若要為尊者諱也無不可。當年就有一部Velvet Goldmine,港譯《紫醉金迷》,影射David Bowie 與Iggy Pop糾纏不清的曖昧。據悉Bowie本人就對電影不置可否,還差點就歌曲版權與片方對簿公堂。避諱並非萬試萬靈,一樣可能開罪別人,但至少還可以爭取更大的創作空間。惜《梅艷芳》並無善用這個空隙,從虛實相間的曖昧煉取詩意;反而篡改了配角的人格,只為陪襯出一個無垢無瑕的梅艷芳。


之不過梅艷芳是誰?


梅艷芳是香港最引以為傲的女兒。家境貧寒,母兄涼薄,她依然供養至今;家國有難,她號令八方群策群力,義不容辭。梅艷芳也是一個憧憬愛情的女子。電影有拍的近藤真彥、林國斌、劉米高;沒拍的鄒世龍、趙文卓,走馬燈似的愛情卻始終結不了果。在草木零落,美人遲暮之前,她悠悠步上台階,「嫁」予依徬一生的舞台。


可褪去女兒與情人的身分以後,梅艷芳到底又是誰?


西西說過:「我不認同以住男性中心的界定,比如一個女子必須結婚生子,這是她的天賦;她是女兒,然後是妻子,然後是母親。她從來不是自己。」雖說如此,樂迷與影迷早慣從梅艷芳的公眾形象,窺探她人生中各種取捨。對她而言沒有機會披起嫁衣,的確是一生中最大的遺憾。電影以此為中心,的確無可非議。但是作為傳記電影,《梅艷芳》至少可以嘗試發掘她的其他面向。


譬如說,〈壞女孩〉壞在那裡?若說劉培基的造型成就了〈壞女孩〉當然不錯;可偏偏電影捉錯用神,強調女明星最緊要的還是「Sex Appeal」。當年衛道之士紛紛抨擊〈壞女孩〉,到底是因為歌手搔首弄姿,賣弄風情;還是在〈壞女孩〉的中,她與主流社會分庭抗禮,反叛了某種針對女人的既定想像?梅艷芳眉宇之間自帶一股狠勁,非要將觀眾馴服不可的狠勁。梅艷芳野性的神韻,在王丹妮身上若隱若現,可惜在她能夠完全發揮之前,電影終究把她勒住了。壞女孩也不再耍壞,倒變成了義氣仔女。


梅艷芳即使面對電台禁播,仍要死抱着〈壞女孩〉不放,是因為對人要講義氣,對歌同樣也要。比起甚麼女性形象,觀眾也不得不承認,義氣是一個保險得多的命題。自從《七十二家房客》、《獅子山下》以來,整個香港的身分認同都是建基於這種互相守望、奮發向上的想像。所以電影中梅艷芳在舞廳對着黎小田唱的是《奮鬥》,張國榮在夜總會被噓時,唱的是〈默默向上游〉(是否也在影射他早年帽子被觀眾拋回台上的鬱結?)。然而,經典金曲被梁錦松金口一唱,又被屢屢擅改成為維穩宣傳、疫情打氣歌以後,獅子山精神是早已變調。林夕也說過,今時今日「依然用獅子山下精神來打氣加油……那可以叫懷舊,也可以是越活越回去。」


不過這一種越活越過去,不就正是香港人苟延殘喘、尋找慰藉的法門嗎?越活越過去,回到那個一起騰飛的年代。利舞台的樂音燈影,濾鏡中的黃金年代熠熠生輝,二十一世紀相較起來更覺慘澹。電影將好些沙士的片段,載進了梅艷芳最後的歲月。另一位香港女兒謝婉雯不幸身故,社會市面人心惶惶。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梅艷芳》也有提到板藍根與封城令,這些在肺炎人禍一併肆虐的今天,看起來是多麼諷刺。香港明明面貌早改變,處境都變,其實還依然在原地踏步。那時候就算天要塌下來,也有大姐大挺身而出,一手撐住。她要開辦演唱會,政府就算是千百個不願,也得讓她三分。可到得今天一切已失去,不可以再追;眾星殞落以後,香港還可以仰仗誰人伸手打救?


《梅艷芳》中兩場喪禮,一場是梅愛芳的,另一場是張國榮的。梅愛芳喪禮上,用上的是廖子妤的劇照;不過張國榮的車頭相,卻是本尊那一幀貨真價實《金枝玉葉》的劇照。群眾夾道送葬的哭喊雖稍覺矯情,但原來有些人有些事,不只關乎個人,更會昇華成為集體回憶。此刻在螢幕前的觀眾,儼然是在奔赴一個大型追悼會。他們不只是單單緬懷張國榮或是梅艷芳,更在送別那個逐漸邈遠的香港。


後記:寫作時候我有個小習慣:每次收筆以後總會ctrl-F一下,檢查哪些字詞用得太多,或是哪些句子過分冗長。單論這篇影評,打的最多的恐怕還是「可惜」。可惜《梅艷芳》有太多一瞬即逝的靈光未能把握,叫人扼腕。儘管如此,《梅艷芳》裡面好些章節交代梅艷芳如何提攜後進,放手予草蜢籌辦演唱會云云;戲外的古天樂與林家棟,也算是領着一眾新晉演員大放異彩。最教我感觸的還是由黃進去演關錦鵬吧,導演扮演導演,薪盡火傳,於我而言那是最大的傳承。


「我們」的梅艷芳:《梅艷芳》的親情和愛情


(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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