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流逝,往往銘刻在空間;「滄海桑田」四字,就是用空間講時間。澳門過去十數年的劇變,已是顯而易見。如果換個角度,從一部香港電影的空間運用去追尋澳門的光陰故事,又會有什麼新發現?
作為香港電影經典,《胭脂扣》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除了電影本身出色,也因為它蘊藏了很多香港回憶:文本內,是一去不返的三十年代塘西風月;文本外,是香港人對張國榮梅艷芳的懷念。
這部關於現代香港人尋索本土歷史的電影,並置了三十年代及八十年代。兩個時代,表現在截然不同的空間:古雅艷麗的妓院,對比著現代香港家居;色彩斑斕的舊時代,對比著被灰藍冷色調籠罩的石屎森林。穿著旗袍、慣性拿著手帕的如花,在冷冰冰的現代香港感到迷失:找不著愛人之餘,香港也變得難以辨認。叫如花驚咤的是:妓院變成了幼稚園,粵劇戲院變成了商場。女鬼的出現提醒一對現代愛侶:你身處的社區、你所在的香港,暗藏許多不為人知的本土歷史——例如在港府1935年禁娼前的妓院風月史。
《胭脂扣》表面上的愛情故事,骨子裡卻是一篇感概滄海桑田的抒情文,又是探究城市空間的論文。少有人談論的是,電影的主角雖然是香港,但另一個城市卻隱約存在——那就是澳門。電影關於尋訪城市記憶的主題,亦竟跟澳門有微妙關係。
倚紅樓就在澳門
《胭脂扣》的部分重要戲份,是在澳門拍的。片中的倚紅樓,是借用澳門河邊新街的五洋酒店;至於片中驚鴻一瞥的擺花街,即是十二少離家出走之後跟如花同住的地方,則是在阿婆井拍攝。八十年代的香港已成國際都會,在高度城市化下,舊街區面目全非,舊建築紛紛被拆。一個香港導演要拍三十年代的香港,竟要來到澳門找場地。
這間五洋酒店位於內港,前身是五洲酒店,建於上世紀二十年代。曾經,澳門主要對外交通是海路,內港一帶非常興旺,有賭場,也有不少大酒店,五洲是其中之一,有過百間房,天台還有大酒樓及戲班表演。在五十年代,五洲易名為五洋,繼續營業。到了八十年代《胭脂扣》借用場地時,內港其實已經沒落,五洋酒店已是日久失修,但卻保留了昔日風味。
關錦鵬獨具慧眼,把這間舊酒店變成倚紅樓,更善用內裡空間:入口的長長樓梯讓十二少出場,他風度翩翩拾級而上,是擦身而過的妓女的凝視對象;寬闊的中庭,是十二少放炮仗、送大床、贈對聯「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給如花的地方,眾人圍觀,營造劇場般的空間感;而如花的優雅腳步,更帶觀眾一覽店裡的花窗、木門、走廊、大廳、陽台。澳門的一間老舊酒店,活靈活現地化身香港三十年代的妓院。
將澳門假扮成舊香港,《胭脂扣》絕非個別例子,王家衛也試過不只一次。在《2046》,梁朝偉及章子怡多次光顧的酒家,就是議事亭前地的龍記酒家,兩人在夜裡並肩而行的舊式騎樓街,就在河邊新街取景;片末章子怡入住的酒店,則在福隆新街的新華大旅店。在《愛神》中的短篇〈手〉,鞏俐飾演的交際花落泊之後入住的破落旅店,是河邊新街的皇后旅館。
空間斷裂造成的懷舊
香港導演竟要在澳門拍舊香港,背後是殖民歷史:學者指出,二戰之後,港英政府並不著力保護帶有殖民風格的舊建築,相反,它更在乎香港在資本世界中的競爭力,為了經濟發展及城市更新,舊建築說拆就拆。中環的郵政總局及尖沙咀火車站這些偌大華麗的殖民時期建築,就在城市發展中消失。這發展邏輯後來被稱為「地產主義」。這就是《胭脂扣》的主題所在:在現代城市尋找被湮沒的本土歷史。
Rey Chow曾這樣分析《胭脂扣》的懷舊:如花來到現代香港的錯愕,是因為地產業造成的空間斷裂;她找不到過去的證據,意味香港這個殖民城市選擇了全球化的方向,城市空間已找不到歷史感。然而,「去歷史化」的空間又吊詭地被歷史纏繞,如花這女鬼的時光旅程就是要勾起本土記憶。
以上論述,關注香港文化研究的朋友不會陌生。然而,分析文本的人多,談及文本外拍攝情況的人少。問題之一就在澳門:戲中的如花找不到舊香港痕跡,戲外的導演也找不到實景去重現舊香港。而當年澳門之所以能營造舊香港風味,是因為澳門的現代化程度跟香港相去甚遠,當年也沒有香港的地產主義,於是可以魚目混珠,假扮舊香港。
然而,過去廿年,尤其是賭權開放之後,澳門有翻天覆地的改變。五洋酒店在2000年清拆,現在成了停車場,《2046》拍過的龍記酒家已經結業,換上了萬寧,〈手〉拍過的皇后旅館亦已空置荒廢。這些曾在香港電影出現的澳門舊貌,一一走進歷史。澳門過去十多年經歷空間劇變,下環街均益炮竹廠、望廈兵營及桃花崗市集等珍貴建築及空間,全都消失,標誌性的松山燈塔及主教山聖堂景觀亦受高樓影響。現在,登上大三巴往前望,眼前就是奇形怪狀的新葡京;氹仔龍環葡韻的前方以前是一片清幽,現在則是彷如巨獸的各大賭場。面對著城市空間斷裂、歷史感的消退,澳門人的心情正跟《胭脂扣》的題旨接通。
澳門的空間劇變,連香港朋友都一望而知:「我以前來澳門,船準備泊岸就會見到山上燈塔,現在一來到竟然馬上見到假火山,好恐怖囉。澳門搞乜呀?」超過十年前,有香港朋友對我這樣說,他提到的是當時新景點漁人碼頭的假火山。他是設計師,喜歡昔日澳門的風味;他先知先覺,預視了澳門人往後十多年的錯愕。
當年,關錦鵬及王家衛等導演在香港找不到的歷史感,可在澳門尋獲;到了今日,在急速發展下,澳門的歷史文化景觀亦已受到威脅,舊澳門的風味也正在消亡。日後,如果有澳門導演要拍幾十年前的澳門,會不會要像香港導演一樣,要去其他地方捕捉舊澳門的感覺?
更諷刺的是,舊澳門「風貌」日後可能要去一個不相干的地方尋找——那就是賭場。一個名為「葡京人」的大型酒店正在興建,此項目的賣點之一,就是把澳門昔日地標賭船(新皇宮賭場)、愛都酒店及新中央酒店等重現,購物商場中亦有懷舊街景。澳門景觀已經淪落到只可以留下「翻版」了;我們連澳門本身的景觀也保不住,只能在酒店中弄個仿製品。
誓言被背棄,滄海成桑田
澳門人,化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如花。我常常聽到移居外地的澳門人回來時說:真的認不出澳門。我們走在自己的城市,有時感覺面目全非。《胭脂扣》的懷舊、如花的錯愕,多年後成了澳門人的集體情緒:「老餅話當年」的臉書專頁中,澳門舊貌照片最受歡迎;過去十多年的各種保育運動,持續多人關注;澳門的戲劇及電影,也常常以尋訪過去為主題,電影《骨妹》就講述一個離開澳門十多年的女子重返小城,在經歷劇變的空間中訪舊友、尋舊情。
「誓言幻作煙雲字,費盡千般心思。」梅艷芳低沉淒楚的歌聲,唱出了《胭脂扣》的主題:誓言被背棄,滄海成桑田,這既關於愛情,也可以關於城市。如果,一如電影劇情,張國榮與梅艷芳的靈魂有天重遊人間,在澳門尋找當年拍《胭脂扣》的足跡,他們會不會有如花的失落與錯愕?他們走在今天香港,又會作何感想?三十年代、八十年代與2020三重時間,香港與澳門兩個空間,交織成奇幻的時空之旅,編寫成雙城的滄桑故事。不同的是,如花最後毅然離去,再世為人,由零開始;但這兩個城市的人們,卻仍要在歷史變化中,掙扎徘徊。
(此出版計劃由澳門基金會贊助,並獲澳門筆會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