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走向琪的座位時還在猶疑不決,到底應否把紙條交給琪。
琪已有兩個多月不跟他說話了,他傳的訊息琪都已讀不回,同一個教員室,啟教化學,琪教中文,不同部門,平日不多交集,但每天總會見面,但琪一看到他,就別個臉去,彷彿陌路人。
啟知道琪惱了他,但,啟自問是個好男人,每天用心工作,就是為了有天升SGM,升職後人工三級跳,兩年後就儲夠首期,可以迎娶琪了。就算過去只是一般的GM,他每月也只用三千元,所有錢都儲下來。啟自問忠忠直直,不用乞食之餘,更對琪專一至極,走在街上,也不看其他女人一眼。將來,我會給琪買三房兩廳的房子,房子轉到她名下,她要生多少個孩子就多少,她不工作我大可以養她。像我這樣的男人,世上應該不多吧,但琪就是不滿意,老說我不懂反省,有錯不認,但我真的有錯嗎?
一切都是她的情緒問題。自從她人工流產後,情緒就愈來愈壞了。
這三個月,琪的情緒真的非常壞。遠遠看到啟她就感到嘔心,像當初懷了孩子一樣。當時琪非常高興,她沒想過結婚,也沒想過要買樓,只想把孩子生下來跟啟共組家庭,沒有自己的房子,不就租吧,結不結婚也不過是一紙婚書,但啟一聽到琪想生孩子就板著臉,不說話,琪苦苦哀求他,他耐不住煩,就冷冷說你諗嘢理性啲、現實啲啦,依家我哋乜都未有,唔適合生仔,將來再生。好吧,他最理性最正確,而她就是感情用事,千錯萬錯。自從她去家計會打掉孩子後,她對啟的愛也打掉了,回看過去種種委屈只覺心痛,平日琪經過啟的座位,想給他一句親切的問候,啟總是一臉不耐煩,不是埋首改簿,就是忙著跑出教員室處理各項雜務,電話訊息幾天也沒有一個,生病了一句保重也沒有,不見一個月想約他出去吃頓飯,他說待暑假再來陪她,要不,就是說他很快升SGM了,將來只做行政工作,比現在輕省,到時再談。
到時再談。到時即是何時?而我的孩子,就這樣消失了。這是不能磨滅的歷史。
起初琪覺得啟是個絕世好男人,他剛入職時總是坐在座位裡不說話,他倆開始熟絡的那天,是琪看到啟在小食部被一群女學生圍著,琪沒聽清楚學生們說甚麼,只見女學生們拿著時興隆魷魚絲在吃,說說笑笑,啟像柱一般呆站在女學生中間,支吾以對,臉紅了。臉紅的男人總能啟發女人的母性,就是那刻琪開始注意到啟。小息過後,女學生回課室去,琪在小食部買了一包魷魚絲,走到啟身邊,打開,請啟吃,啟一愣,傻傻一笑,就取了一大把放進嘴巴,琪看著只覺好笑,你好肚餓呀,慢慢食啦。琪則喜歡慢條斯里地取出一條,撕開兩半,細細回味魷魚絲的味道。
當時的啟會臉紅,會囫圇吞棗吃魷魚絲,話不多,琪覺得這個男人很可愛。但現在只有可恨。甚麼也不說,連一句道歉也沒有。這就是他。
琪總希望我跟她說一句對不起,她老說我愛面子,但關鍵不是面子,我說一句對不起就能解決問題嗎?如果說一句就能帶來美好將來,我不介意說一千句一萬句。我們兩個來自低下階層,住公屋,都有家累,才當老師沒幾年,如果生下孩子,開支很大,將來就很難買樓;人工一半都花在租金上,還有資源留給孩子嗎?孩子能快樂成長嗎?我們都是老師,都看到家境貧窮的學生發展有多局限,能單憑自己實力考上三大神科有多少人?不要這個孩子,將來還有很多很多個孩子,為甚麼她只想著過去?我不過想把最好的將來送給她,為甚麼她總是不明白,不能忍一忍?
忍一忍?到底多無情,多沒同理心,才能把過去抹殺?也對,打掉孩子的不是他,是我。過去的問題不解決,難道就能步往將來嗎?每次我問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問題,他不是迴避不說話,好像我所說的根本不是問題,就是不耐煩的說一句:「So?」我只想他反省他對我的傷害,但在他眼中,他沒有錯,跟那些政府官員、我們的祖國一樣,永遠沒有錯,廣場沒有死過人。還記得以前跟他討論新聞,我說點解會發生啲咁嘅事,他也是一臉木然,我多說幾句,他就一愣,說世界就係咁呀啦,然後轉話題,我哋今晚食乜好……但,歷史就是歷史,孩子走了就是走了,下一個孩子不能取代這個失去的孩子。每次我跟他分析過去,想一起解決關係上的問題,他就覺得我煩,覺得我感情用事,連我墮胎後,我跟他說:「你是孩子的父親,你內疚嗎?」他也只說一句:「So?」然後任我大罵大哭,他也不發一言。
So?
這就是啟鼓起勇氣把紙條遞給琪時,琪的反應。啟心裡不爽,啟想見琪,就是想告訴她,今天校長終於批准他升SGM了,琪等待的時間可由三年縮短至兩年,兩年後啟就會迎娶琪;但啟把紙條放在琪的桌上時,琪就是一副不在乎的表情:「So?」啟沉住氣,把琪最愛吃的時興隆魷魚絲放在琪的桌上。琪冷冷一笑,白了他一眼,就氣沖沖走出教員室,來到小食部,啟像個犯了錯的孩子,默默跟在琪身後。
小息後學生上課去了,小食部一片寧靜。琪站在啟面前,心裡琢磨著分手兩個字,但又不捨得,叉著手,歪頭,瞪視著啟,看他有甚麼好說。啟看著琪時,臉就像一幅流動的畫,閃過很多表情,但就是說不出一句話。果然跟過去一樣。琪鼻子哼了一聲,正想開口,但嘴巴才做出了嘴型,啟好像意識到琪要說甚麼,馬上拿出魷魚絲來,動作焦急而笨拙。琪失笑,他還是那個模樣,恍如初見,心裡無限心酸。琪頓一頓才接過啟的魷魚絲,時興隆,從小學到現在,魷魚絲的包裝都沒變過,時時興隆,時時。琪拆開包裝袋,取出一條,撕開兩半,放在嘴邊,「哇,好難食。」又苦又澀,是過期了嗎?琪看看包裝袋,沒有,還有兩年才過期,兩年,彷彿隱喻,琪迫自己吃,吃著吃著就覺得,不需再用過去證明甚麼了,當下已苦不堪言,吃得流下淚來。啟見琪落淚不知所措,真有那麼難吃嗎?還是她又想起過去的孩子,又要發脾氣?啟抓了一把放進嘴裡,哇,真的難吃得想吐,為甚麼那麼難吃?啟見琪那麼難過,怕又惹琪不高興,想迅速到小食部買一包新的,但此刻站在琪面前,細看她絕望的臉,他突然發現,原來自己非常非常疲累,過去兩年每天只睡四小時,飯也沒有好好吃,此刻口腔的苦令他作嘔。嘔心的感覺是不是一直存在?他不知道,只是,現在嘔心的感覺已無從逃避,啟連忙掩住嘴巴,還來不及上廁所,已吐得滿身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