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到底拖延過甚麼事】拖延時間的技藝

散文 | by  葉梓誦 | 2023-06-28

某天,卡爾維諾在進行一段訪問之前,速速記下了自己的想法。「每天早上,我都會告訴自己,今天要多產一點——然後就會有些事情發生,讓我無法寫作。今天⋯⋯今天我有什麼必須要做的?對了,有人要來訪問我。我怕小說無法再寫多一步了。總有些事情發生。」


他提到,在寫作開始前,首先總會有些事情出來窒礙工作:要到郵局、銀行一趟,順便買些雜貨,然後是報紙,回家自會攤開閱讀⋯⋯總有事情發生,結果要待到黃昏才能開始工作,那時候又會有事打擾,比如之後要做的那一段訪問。後來,訪問問及他的工作習慣,他就說,理論上他希望每天都工作,不過他總會找到藉口,拖延下去,他本來習慣早上寫作,結果成了一個午間作家。


以工作來說,拖延或許是種障礙,時間上的調配失衡。不過,在文字創作上,我們能夠在紙頁上見證的拖延,就是敘事的拖沓與延長,而拒絕完成、一再延宕,在此或許反倒是種好事。甚至可以說,在故事的漫長歷史中,似乎一直都有一股關乎拖延的傳統。


比如阿拉伯民間故事集《一千零一夜》,負責敘事的雪赫拉莎德每夜向國王述說,卻總在精彩處停下,留待另一夜繼續,以免國王在早晨處死她。斯特恩(Laurence Sterne)的《項狄傳》(The Life and Opinions of Tristram Shandy, Gentleman),敘事者項狄則以九冊的篇幅,試圖道出自己一生的經過,卻在其中一再離題,東拉西扯,皆因停止述說等同死亡:「我寫得越多,就有越多事情可以寫下去。」根據一位意大利作家萊維(Carlo Levi)的評論:「項狄不想出生,因為他不想死去。[⋯]假如在兩個致命而無法逃過的點之間,直線就是最短的距離,離題即可延長這一條線——如果這些離題足夠繁複、糾結、曲折,變向迅速得可以掩去自身的蹤跡,那麼死亡或許不會找著我們,時間或許會失去方向,我們或許可以在不斷變換的隱藏地點繼續藏匿。」於此,連綿不斷的話語,其實是種逃離死亡的方式。


在《給下一輪盛世的備忘錄》中,卡爾維諾聲稱,自己的書寫風格偏好以直線為重,盡量簡短。在〈快〉的章節中,他提倡小說應該具有靈巧快捷的特質,而這種特質來自於經濟,用字恰如其分,不多不少。


有趣的是,他的長篇作品《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整部小說不斷受其他小說片段強行插入,橫生枝節,揉合不同文類的寫作風格,以致敘事本身彷彿一再截斷,偏離航線,又再重新開始。而且,在第一章中,小說是這樣開首的:「你正要開始讀卡爾維諾的新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了。放鬆。集中精神。去除雜念,讓周圍的世界褪去。最好關上門扉;隔壁房間的電視老是開著。」由此開始,敘事者一再對讀者的角色(「你」)下達命令,這本是一個簡單動作,敘述卻一直蔓生出去:讀者該去關好電視,找個舒適的姿勢,調整燈光,想想要不要抽煙,又再次回想購買小說時的細節,繼而想到這一本小說應當如何在你個人的閱讀歷史中分好類別,細數從書店歸來的過程,回家後對書籍的處置,先翻到書藉最後一頁,看看小說的總長,又把玩書本,瞄向那些宣傳字句⋯⋯總而言之,讀者於此的角色一再拖延,就是不願意打開書本,展開閱讀,直至敘事者降下命令:「此刻你準備就緒,去讀第一頁的首數行了。」這時,敘事者又再加插語句,說道你認不出作者先前的風格,思考會否失望,起始有點迷失,讀下去又漸漸覺得還是可讀的,然後才彷彿終於真正暢順地進入到書中的敘事之中,以此展開第二章。是以,整段敘事的想法,正好展示了一位讀者拖延閱讀的過程。即使在實際時間中,讀者所費的時間不多,但透過語句不斷的延展,拉攏各種思緒與經歷,小說的敘事時間就以文字的實際存在一再拉長。


這樣的寫法固然與我們所理解的「快」有所出入。不過,在《給下一輪盛世的備忘錄》中,他也額外指出,遣詞造句選段等所省下的小說時間,恰可代表有更多可供浪費的時間,皆因風格與思考上的敏捷,其實與靈活、流動、放鬆相關,這些特質反而與傾向離題的書寫方式相當吻合。離題作為一種敘事策略,除了可以延緩終結的來臨,同樣也令起始本身那種走向未定的潛在性得以保留。卡爾維諾自言,他傾向委身於直線,以便這道直線可以永恒延伸,令其他人追不上他,所以會仔細計好逃逸軌道,將自己如箭般彈射出去;不然,如有太多障礙物,就會計算出一系列的直線節段,讓他可以最快速地離開迷宮。


《如果在冬夜》的〈俯視暗影幢幢〉一章中,就有另一位敘事者,揭露了這部小說繁多的起始有何作用。敘事者同時寫出許多許多故事,是為了讓讀者感受到,在故事的周圍「浸滿了其他我可以訴說、可能會訴說、又或已經在其他場合訴說過的故事」,營造出一個飽和的空間,一個「充滿故事的空間」,讓讀者可以在其中往任意方向移動,而找到一些尚待訴說的故事。於此,敘事的空間被比喻成一座向四方延伸的茂密森林,沒法為光所穿透,比起前景置放的事物,背景的空間更為豐盈。假如敘事者只有一個故事,就會為了說好它,結果笨拙地燒毀了這個故事,但若然敘事者藏有近乎無限的東西,就可以抽離而緩慢地處理故事。因此,《如果在冬夜》穿過重重的文類形態之餘,也在不斷地開啟新故事之間,開展出一個強調多重性的敘事空間,即使眼前的文字有限,也顯得尚有更多更多,可以拓展的路線。


「故事是一場關於綿延的作業,一道影響時間流動的魔法,令它收縮或擴展。」離題正是一種減緩時間流速的策略。透過故事開端的疊加,這種狀似貌不經意地肆意搭上其他故事的行徑,蔓生出一整片飽滿的故事空間,致使輕省的文字能夠顯出遠超其規模的幻象。


在訪問的中段,以及〈快〉的末段,卡爾維諾引述(或杜撰)了同一段故事:中國有一位出色的畫家,皇帝請他畫一隻螃蟹,畫家答曰,他要十年時間,一間大宅,還有二十位侍從。十年過後,皇帝問起,畫家就答,還要兩年。兩年之後,又再要了一個星期。最後,他終於拾起畫筆,在一瞬之間,一筆而就,繪出了一幅世人見過最美的螃蟹畫。十二年與一瞬。畫家的故事,可以是騙吃騙喝十多年的教程,同樣可以是潛心修練十二年的艱苦歷程。故事以外的潛在空間,我們並不知道藏有什麼。拖延有用與否,還看最後的成果。


幽默的淒涼——漫談卡爾維諾小說情節的推動力,以〈糕點店的盜竊案〉、〈黑羊〉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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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梓誦

寫作、評論、翻譯、編輯,現為《字花》執行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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