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客廳還是亂的,廚房、餐廳和和客廳已經打通,有大開間的痛快。廚房的整體櫥櫃已經安裝好,雙門對開加外置出冰出水口的冰箱,意味著吃的、喝的隨時滿足一家大小砰砰砰開關冰箱門的需要。原來放足夠八個人坐下吃飯餐桌的地方,改成了方桌大小的台面,下方是配套的櫥櫃,組合的方式給人魔術表演的感覺,拉開都是驚喜。餐桌則移到方台對面靠墻的地方,剛好能正襟危坐七個人——實際上大點的孩子把腳放在靠背椅上,小點的孩子則直接把光腳丫子送到餐桌上,和吃牛排的盤子齊放著。男主人負責做晚餐,煎牛排。平底鍋底已經出汁,滿屋肉香,孩子們喊餓,他不緊不慢,把探溫計插進肉里看溫度。牛排五六厘米厚,兩種做法,一種“澳大利亞式”的,四五分熟;一種“加拿大式”的——是為了戲謔他在魁北克出生長大的太太吧,有七八分熟,孩子們更樂意吃。四五分熟的則受成人歡迎,特別是帶有肥肉油脂的肉塊。紅湯是太太和小男孩一起做的,早上小男孩切的胡蘿卜。新烤的土豆一粒粒,焗熟的各種顏色艷麗——紫色、黃色、綠色的蔬菜,與略焦黑的主菜相映生津。男主人的廚藝好自然是沒得說的了,客人放下刀叉和酒杯,想不起來在哪個酒店吃過這樣的美味。香港的中產也真是有錢,可以常常像過年一樣,花了大把的時間,做出大餐以饗親友。窗外不遠處可以看見海,白天在亞熱帶的陽光下靛藍閃閃發光,時尚名品店的寶石在它面前自行慚愧。陽台上遠望是巨大的山,雲霧繚繞,似乎通天,碧綠碧綠地叫人心安。這就是歷史上收留了難民、收留了逃難的主人和客人的香港。
感謝命運對當下的賞賜,不要怨恨地想起那囚室的陰冷,更不要負疚地回看遠方掙扎的人,能做什麽就是什麽。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無論是何種名義,陰影和陰郁滋生。生活的快樂多了,壞人自然就少了,好人也就更多了,一個個正直善良、樂善好施,孩子們無憂無慮,做自己喜歡的、讓自己快樂的事。正在上大學的男孩因疫情滯留在家,遠程上課,據弟弟妹妹們說,他天天上健身房鍛煉出火辣的身體,每天額外加吃一碗蛋白粉調制的飲品,在臥室對面的衛生間鏡子裡看慢慢變化的頭顱、臉頰、脖子、胸膛、手臂……一邊感嘆自己的美麗和帥氣。哥哥們早已搬出家自立門戶,他成了這個房子裡最高最帥的一位,賽過了一米八的父親,勝過了BTS男團裡的任何一個成員,青春真是無條件地美啊!無條件供你揮霍,叫人無條件地投降,將鮮花和禮物卑微地堆放在他的腳下。混血的小女孩還在幼稚園翻跟斗的年齡,分分秒秒不停地說話、蹦跳、在厚織的羊絨地毯上又翻個跟斗,忍不住叫人看一眼,親一口,看一眼,又摟在懷裡親一親。青春期小少女到處找茬自然惹人嫌,但她們倘若肯屈尊和大人們說說話,瞬間就變幻出萬花筒的迷絢。小孩子們將一朵下垂的小向日葵從鮮花水樽裡拖出,指著低頭的花臉說:“它死了”。不到十歲的小男孩,將黃色的花臉單獨剪下,放在淺藍格子紋喝水的玻璃杯裡,獨自一朵飄飄蕩蕩。小男孩高興地喊它美,一種莫納的光影心神蕩漾。
誰願意就這樣離開,客人晃了晃最後一點酒,琥珀色的液體。快十一點了吧,最後一口,不再加了,客人透過玻璃門看山。女主人拿起手機,突然說,有人持刀刺向警察,在銅鑼灣,襲擊者……死了……這是視頻……
客人沖口而出,“不要看”,哪怕就只是今晚,心戚戚然,怕是滿屏血……和這城日長月久刀拉棍打火燒的痛與恨……當然,誰也不會聽這沖口而出的話,現場視頻裡,背景聲一位女子,廣東話急速,翻譯過來:誒,小心啊,不知怎麽了,誒……誒……是怎麽了?這是做什麽呢……發生什麽了?在趕到現場拉警戒線的警察吼叫和人群的喧囂聲中,她發出“誒……誒……誒……誒……”的嘆聲。
2008年7月1日,北京人楊佳不再指望通過體制的系統獲得一個給自己的說法,持刀襲擊代表傷害他的體制:上海,六名警察死亡,四名警察和一名保安受傷。楊佳被判處死刑,楊佳的母親王靜梅從精神病院被釋放後,才得知兒子注射死刑的消息。王靜梅在精神病院被叫做“劉亞玲”。二哥說“劉亞玲,當人們這樣稱呼你時,這世界就暗無天日了”。楊佳,一個孤僻的人。王靜梅,我還有話要說。
2021年7月1日,香港,一名中年男子,持刀從後背襲擊一名警員,警員嚴重受傷入院,襲擊者將刀刺向自己的胸口,送院後不治。
一名警員,是誰?冰冷的體制依舊有一具誰的肉身、捂住胸口的血和痛。一名中年男子,是誰?襲擊者之名,內向的男子,守法的公民,勤懇的職員,無望的今天。梁健輝的血、死和家人親友的淚。
單瓣雛菊一朵
有人喊玉石俱焚
有人什麽話也不說
火的季節 複調的毀滅
白色的雛菊不懂
它占卜愛情與純潔
又名長命菊、延命菊
有人將鮮花灑向沾紅的街道
其中 單瓣雛菊一朵
巡邏者扔進套了黃色塑料袋的鋼圈垃圾桶
這城 黑色鐵水流淌 灌注即將合攏的墳頭
這城 白色花瓣單薄 命令慈悲即刻復活
20210701初稿,0711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