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雨那天,新界淪為了戶外水舞間。而洶湧的激流,也淹沒了一間老牌扒房——一向客源穩定的元朗加勒比餐廳,突然傳出翌日結業的消息。
看著父親傳來的訊息,我震驚得停下手上的工作,急著查證噩耗是否屬實。「食在元朗」、「元居民」等群組專頁,至少千人哀嚎,簡直是一片愁雲慘霧⋯⋯
為甚麼一間老牌扒房的死,會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起如此大的惋嘆?
昔日的香港,尚沒甚麼放題雞煲、自助酒吧,大時大節要與愛人親朋慶祝節日,最大的娛樂就是到西餐廳吃飯。特別在元朗這些邊緣隔涉,需要「騎牛」出入市區的地區,鋸扒,絕對是一件隆重而教人期待的事。
從那時開始,元朗就出現了不少定價吸引,以基層為服務對象的扒房。像著名老字號的祖凡尼餐廳;經常逼滿人龍的安娜餐廳;在安寧路與同樂街的交界,則有位於閣樓,據說還是曲藝社化身的凱旋餐廳;而在元朗廣場側邊的萬昌樓一樓,還有萊茵河餐廳。小時候,父親帶我上這館子,除了是為吃得像樣一點,更重要是滿足他觀賞足球賽的需要。老實說,到底那時是睇英超還是西甲,世界盃還是歐聯,我都毫無印象;只是當時一大班男人高呼吶喊,慶祝進球的畫面,在年幼的腦海烙下不滅的印記。也是自那刻開始,我明白了,足球是男人共同語言的這回事。
而加勒比餐廳,則位於元朗水車館街。開業21年,由我父母到我與我的女友,甚至「零零後」的弟弟,都是「加納比」的座上客。明明不近住處,但大家都願意花20分鐘的時間,從元朗西走來元朗東光顧。漸漸地,這間老牌扒房由約會聖地,變成了我們的家庭飯局場所。
推開加勒比餐廳的玻璃門,便會被裡面講究而整潔的環境吸引。餐廳裡活動空間充足,綠色的餐桌座椅有著西式雕花;米黃色牆壁上,深色帷幕掛著繽紛的燈飾。身在昏黃絢麗的燈光之中,你不得不提醒自己︰接下來的一餐,是一頓難得珍貴的嚮宴。你必須正襟危坐,莊重有禮,這樣才不會辜負典雅的裝潢、美味的食物、自己的生命。
家人來到加勒比,大多會點吃牛扒;而我卻獨愛這裡的三文魚天使麵。稀稠適中的忌廉汁,使天使麵能夠吸收足夠的水分;在炒香了的三色椒吊味下,味道不鹹不淡,夾雜咀嚼三文魚時的口感,變成豐富的味覺享受。每當我們吃完桌上的餅乾條時,店員也會有禮客氣地詢問會否添食;而這裡的羅宋湯,也不是街邊茶記隨意地用茄汁茄膏拌雜菜的例湯。它是真材實料,具備應有肉香的羅宋湯。
最讓我驚喜的是,這間老牌扒房還有晚市駐場歌手的傳統。情人節與聖誕節的時候,歌藝不俗的平民歌手會在這裡演唱流行情歌︰不論張學友還是五月天,由〈唯獨你是不可取替〉唱到〈說散就散〉。有時候,歌手還會邀請客人開金口,連小朋友也會有哼幾句的份兒。這些親密互動,不僅編織出消費主義之下,與情人親朋分享的甜美泡沫;它代表的,還是一種老香港的情懷追憶。
這些擁有異國風情名字的扒房,為甚麼如此受元朗人(最低限度我一家)的歡迎?無他的。對普通人家、公屋階層來說,六七十元一個扒餐,包湯包嘢飲,食歐式的裝潢環境,大時大節還有金曲相伴——只是一餐晚飯,就能擁有到一個小小的中產夢。
然而,無論是旖旎幻夢還是花樣年華,一切終會如牛扒上裊裊的煙霧,無法止息,默默地消散開去。所謂哀莫大於心死,同事見我因為一間扒房而如此憂傷,紛紛取笑我是未脫離「口腔期」的孩子。但他們不明白的是︰在加勒比餐廳倒閉之前,祖凡尼、凱旋、萊茵河都已經一一結業;剩下來的一兩間扒房,縱然仍有客人光顧,也是獨力難支,都不再是昔日扒房濟濟於元朗街頭的那一回事。因此,加勒比餐廳的終結,是象徵著扒房年代的沒落;而扒房年代的沒落,是反映著一種飲食文化的消亡。
關於加勒比餐廳的死因,人人莫衷一是;據聞是有人把加勒比與隔鄰安記海味的舖位一併收購。我沒法求證訊息,也沒興趣知道這個舖位會變成甚麼樣子。我只是納悶︰明明客似雲來,明明有求有市。為甚麼一個擁有六十萬人口的社區,偏偏容納不到幾間有質素的扒房?
(後記:文章發表後,幸得網友補充,指出加勒比餐廳結業的原因是老闆榮休。作為支持餐廳的客人,筆者也希望餐廳有一個圓滿的結局,填滿元朗人回憶的遺憾。希望擁有六十萬人口的元朗,也能夠出現多些像加勒比餐廳有質素的平民扒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