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香港為了「對抗肺炎」,將公共場所的聚會人數限制為二人,然而黃家裡說:「女兒算不得數,」他們是上一輩的人。他們不管外面的世界,甚麼平權,甚麼平等,只要電視的肥皂劇。
電視吱吱喳喳嚷著,窗外偶爾傳來遠方的吶喊,一道道零落星火劃破長空,然而外面悲慘的事——不提也罷!……那盡是辛酸、眼淚、汗水,黎明的晨光照耀著面容,倦了、累了,眼睛仍流露出精神……然而這裡只有黃先生和黃太太坐在泛黃的沙發上,看著電視。
正看著,桌子上手提電話響了。這在黃家是一件稀罕事,按照從前的規矩,播完晚間新聞便要就寢。女兒長大了,就算不說破,午夜關燈的習慣是不改的。況且這年頭,就算是天字第一號的緊急大事,大抵也不過一個短訊了事,誰也不會隨隨便便撥號。
黃先生別過頭來,卻是二妹匆匆接過電話,關上房門,唯唯諾諾不知說些甚麼。第二檔的戲剛結束,正放著片尾曲,黃太太嘴巴跟著低哼,眼睛卻在打探黃先生的臉色。只見房門一開,二妹一身珊瑚色棉麻無袖束腰連身裙,配上米白小側肩袋,手上一支橘粉口紅,邊穿著高跟鞋邊向黃先生道:「爸我要出去一趟。」黃先生關掉電視,問道:「大半夜的甚麼事?」二妹道:「家聰。」黃先生便不言語了。黃太太接道:「口罩戴好了,公眾地方不要亂脫。」二妹穿好鞋,答道:「他的車就停在樓下。」二妹去了,黃先生才問道:「那個家聰這星期來了有兩三晚吧?」黃太太道:「三晚了。看這架勢,二妹跟他倒是挺好的。」黃先生道:「正正經經白天不見人,這都甚麼時候了。」黃太太收拾著茶几上的杯子道:「人家是公司高層,哪有這種空閒。不過二妹真跟了他,我倆也就算功德圓滿了……」說著看了大女一眼,黃靜思坐在餐桌那邊,頭也不抬打著字。黃太太的意思明白不過,她只得裝作若無其事的道;「各有前因莫羨人,這是媽你教的。二妹找到個好男友,是她本事。」她手上不停,繼續嘀嘀噠噠敲著鍵盤。明天一早,老板等著她的報告,今晚怕是要通宵了。
黃太太道:「女,你這話說得不對。莫非說緣份天注定,你就真要天天坐著乾等?想當初你在香港有書不唸,偏要去法國,說要見甚麼世界,結果一去六年,青春就這樣浪費了。媽不知道你世界是見著沒有,但畢業回來,還不是做個小小文員?要是那時候你老老實實留在香港,我想你婚也結了。依我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還不如結識幾個好男人。」黃靜思慢慢掩上電腦,冷冷答道:「想當初想當初,也不想當初是誰說『好呀,黃家終於有個出國的』,怎麼現在口風一改,倒變成浪費青春了?」黃先生道:「你媽知道你的性子,不讓你去,你又以為我們捨不得學費。」靜思道:「說來說去,你們這些年來就是心疼那些學費。我這不是每月逐分逐毫的還給你們?」黃先生提高嗓門道:「還?你每月那幾千塊錢,還不夠家裡買菜!要待你還清,我怕我跟你媽都不在了!你這是甚麼意思?」
黃太太見氣氛不對,忙道:「一家人,那會計較起錢來?那些學費不交也交了,爸媽就當是潑出去的水,就算你一塊不還,我們也不會說甚麼。我們這是擔心你將來的日子不好過,為你打算……」見靜思不答話,又道:「你看靜儀,從小不是讀書的料,不過現在跟那個家聰好上了,以後穿的吃的還少得了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才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天經地義呀……」靜思聽她父母一唱一和,彷彿句句帶刺,心裡著實難受,卻又不好發作,只得急急站起身來道:「夜了,明天我還要交報告,您倆早點歇息。」也不待他們反應,徑直進房間去了。
靜思平躺在高架床上,盯著天花板一片漆黑。外頭黃太太仍在喋喋不休,說道:「唉,靜思這孩子,快三十歲的人了,怎麼還老是要咱們操心。」黃先生也嘆道:「這女兒,從小心頭便高,凡事總要爭強好勝,有那個男人受得了?自從留學回來,更是愈發利害了。早知如此,當日真應該狠心留她在香港,也不至於如今這田地。幸好靜儀懂事,不花半分錢便在社會畢業了……」一句句從門縫漏進來,無孔不入,彷彿就是要說給她聽的。靜思實在沒辦法,唯有翻身下床。一打開電腦,光線刺得心裡一疼,眼淚就不住流下。她恨自己踏不出這屋子,她需要這容身之所。這房間窄狹得伸手觸頂,轉身碰牆,灰白的牆紙早已發霉,那生鏽的鐵床睡在上頭總是吱吱作響,令人不得安眠。儘管如此種種,現實卻教她,這便是她的所有了。她一邊哭一邊打字,咬得唇都破了,但她渾然不知,只好像舔到絲絲腥氣,一陣暈眩迷糊又將她帶到熟悉的舊日。那往昔百轉千回的左岸,若隱若現在眼前,恍惚間差點便能嗅到香煙的味道,自由的味道,然而那終歸只是一場夢。靜思總想起那一天,巴黎一整日下雨,灰灰濛濛的看不到塔尖。她邊哭邊趕作業,工作室牆上茶棕色的實木時鐘滴答滴答在敲,每一下都在催她多畫一筆,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因為明早迎著她的必將是希望。時間和希望,向來是青年人最多的財產。就如所有青年人,她曾以為,只要有希望,塵埃裡也能開出花來。然而一晃便將十年,此刻她回過神來,只有千篇一律的工作在嘲弄著她。靜思默認,她的青春,經已在年月間不經不覺地枯萎了。從前蘸滿斑斕顏料的雙手,正在一點一點褪色成黑澀乏味的新細明體。
靜思盯住螢幕上的檔案,緩緩呼出一口氣。她頂羨慕吸煙的人,吐出煙圈時,身體輕飄飄的快意。她還不曾抽過煙,只因害怕焦油會把皓白的牙齒染黃——那是她對自己身體唯一有自信的部分。可比起牙黃,她更害怕的是改變。她還不想長大,雖然她自覺已經開始老去。看來如今稱得上永恆的,似乎只有擺在案前的工作。靜思啞然失笑,驚訝自己竟從苦難中磨練出幽默感,同時暗斥這算是成熟腐化的一大標誌。她應該恨,恨這份工作,恨那個指派她任務的上司。說起那人,又是另有文章。靜思的公司去年開始,業績每況愈下,病急亂投醫,便向英國總部請求注資緩厄。豈料對於香港分支的狀況,海外高層原來早有微言,如今此舉正中下懷。總部於是對注資一事不置可否,卻派遣一名特別顧問來港,明裡是協助重整業務,但公司上下早已鬧得沸騰,此人實際是來送大家最後一程。那人名叫鍾建明,父親本是香港廠商,一家早已移民英國。他從小在外國長大,習性自是西化,說話滿口洋腔,同事間戲稱他是根「香蕉」。他今年才二十四歲,已是劍橋大學經濟學雙碩士畢業。今次香港的任務,原是個燙手山芋,據說全倫敦只有他極力爭取包辦,看是想借此機會做點成績。自他空降,靜思便不得安寧,開會、培訓、找新客,交報告,總之花樣百出,彷彿眾人上刑場前尚要先餓三天。鍾建明作風如何,對她本來毫不相干,她這份工作只為糊口,大不了另謀高就。可惜她生來便是這副怪脾氣,眼裡容不得半點塵粒,凡事皆要盡善盡美方可心安理得。結果每晚抵夜捱更不消說,又不好意思跟同事訴苦,怕別人笑話。最後只得對自己小聲道:「唉,你真可憐。」便算是得到安慰。
靜思打完報告,湖水藍窗簾布已透著一層鵝黃,六月的日出總是太早。房外一遍寂靜,早已曲終人散,靜儀也沒回來。靜思悄悄推開房門,攝手攝腳上洗手間去。半明半暗間,隱約照見兩個拇指大小眼袋深深刻在陌生的臉上,眼耳口鼻擠得一塌糊塗,渾然一副表現主義的模樣。她嚇得撲回自己的房間,頹然坐下,拿不定主意應否小睡一會,又怕會釀成大錯。她苦笑,打從開始工作,睡眠有多奢侈,她便有多需要。胡思亂想一輪,眼睛還是不爭氣地闔上了,再也顧不得明天。
2.
待她驚醒,已過八時。肺炎肆虐,公司為顯對員工的關懷,准許他們彈性時間上班,避免大家同時通勤。話雖如此,偏偏此際正值公司危急存亡,員工為保飯碗,不敢亂用特權,以免無辜成了戰灰。至於靜思,本就是個老實人,又怕別人的閒言風語,一向是最準時的。她一睨桌上的鐘,馬上清醒了幾分,趕忙梳洗穿衣,氣也不換往地鐵衝去。上了車,搭客們一個個氣定神閒,獨她一人格格不入。她不禁臉紅了一下,但心也安定了些。這才想起剛才匆忙出門,莫說脂粉沒施,連潤唇膏也忘了塗,兼且熬夜有功,現在肯定慘不忍睹,又是白一陣青一陣。在職場,女人儀容不儉與偷懶同理,並非不可,但最好不要讓人發現。幸好現在口罩已成必需品,除了保護健康,這天也有了遮羞布的妙用,保障靜思心理平衡。
回到公司,果然同事們十之八九皆在。公司位於中環一棟甲級寫字樓,佔十八樓全層。靜思急步走在窄長的走廊,她的座位偏在海角天涯,此刻世上最遙遠的地方。筆直的通道兩旁,沿途大家都向她行注目禮。她一剎間以為自己在紅地毯,但她終究不是女明星,羞愧下唯有相信那些森森目光通通是她的幻覺,同時告誡自己絕對不能絆倒。終於到了座位,卻見枯燥的貼皮工作桌上多了一份雞蛋三明治,一杯熱飲。三明治透明膠盒上貼了一張粉藍便條紙,潦亂的筆跡寫著:「漫用」墨水竟才半乾。靜思一驚,送早餐的人必是鍾建明無疑。本地人向有「無情雞」,「炒魷魚」,靜思不知「蛋治」在英國風俗中所謂何意,腦裡只浮起一句「無事獻殷勤」,渾身頓時熱了起來。靜思吃過仍冒出縷縷輕煙的三明治,呷著加了糖的咖啡,以便之後交差,同時手上不停,開始工作。整個上午,比平日還勤奮三分。好不容易磨到午飯時間,正準備打個小盹,卻聽到身後一把男聲問道:「吃午飯嗎?」一轉身,便見鍾建明倚站在對面的桌邊。靜思雖然早提防會有這一著,內心還是些許不知所措,一時間呆呆答不上話。鍾建明一笑,摸著肚皮道:「走吧,我餓壞了。」靜思見他如此,只怕夜長夢多,便不再多言,起身跟他走。
建明帶她到附近一家法式餐廳去吃飯。到了餐廳,他早已訂了一張最角落的二人座。靜思內心詫異,她聽聞這家餐廳的賣點是海景。建明見她不住望向窗邊,好像讀懂了她的心思,輕輕說道:「這海景在辦公室天天對著,早看膩了。我想看看別的風景。」說著別有用心地看著靜思,雙眼似笑非笑。靜思沒料到他臉皮這般的厚,一顆心猛地跳了一下,又像個小孩低頭不語。建明將餐牌遞給她,說道:「你來點菜,好嗎?」他始終是上司,問題就是答案。靜思揭開餐牌,滿版都是法文,內心一蕩。她忍不住問道:「你怎知道我看得懂?」建明笑道:「身為一個稱職的上司,下屬的基本資料還是要記得的。」靜思只覺眼前此人莫名其妙,明明比她年輕,卻愛裝出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叫了菜,靜思問道:「你經常來這裡……看風景?」建明想了一下,答道:「你是第八個,」靜思放心了,心想:「就知道他是玩玩的。」,卻又有少許失望。建明又道:「不過你又算是第一個。第一個我邀請的。」頓了頓,笑道:「第一個負責叫菜的。」靜思心裡明白像他這樣的人,對八個人自有八套說法,不必當真。建明問道:「最近有畫畫麼?」靜思答道:「好久沒拿過畫筆了。」建明道:「也對,像你這種好員工,只有通宵做報告的時間,哪有功夫畫畫。」靜思大駭,只聽建明解釋道:「昨晚我失眠,一開公司的共用檔案,卻發現竟然有另一個同樣沒睡覺的可憐人。」靜思冷笑道:「還不是因為你。你是『沒睡覺』,我是『沒覺睡』,兩者大有不同。」建明道:「所以今天的早午餐,算是我對你的陪罪,也感謝你陪了我一個晚上。」靜思搖頭道:「我只願這兩餐,能換幾小時睡眠。」建明笑道:「不過全公司也只有你,按時完成了報告,看來你對我的敬意倒是非同小可。」靜思白了他一眼道:「你平日開會說話都中英夾雜的,怎麼今天變得文縐縐了。」建明答道:「平日我要刻意疏遠別人,今天要故意跟你親近。」靜思白他一眼道:「我不過是個小職員,有甚麼好親近的?」建明突然沉默,細細端詳靜思的臉,像在欣賞一幅精緻的版畫,然後正色答道:「本來我也不確定,現在卻知道了。」靜思的臉紅了,嗔道:「這是上司應該說的話麼?」建明看著她道:「我大老遠從英國回來,如果連說半句老實話的權利也沒有,那這張機票也買得太枉了。」
靜思想打聽公司的情況,但又不好開口,怕建明誤會她。結果整頓午飯,隨口敷衍,正經話說不上三句。她本來就處處提防建明,心裡早設了機關,只要他不慎誤踏,今天便到此為止。豈料建明外表看似老實,漂亮的話卻一句句繡花般簇擁著靜思的自尊。她聽著不由得受用,慢慢地又放心了。飯後,建明問:「你家在哪?我送你。」靜思心頭一震,瞪著他道:「不回公司麼?」建明笑道:「我替你告病假了。聽說有句俗話:『飯後睡一睡,好過做元帥』。先送你回家做公主,我再回公司做我的元帥。」靜思聽他總是想引經據典,茲茲一聲笑了,忍不住衝口而出:「莫非你就是天蓬元帥……」話到嘴邊又覺不妥,硬生生打住了。幸好建明聽不懂,只微微一笑。靜思想了想,還是不要讓建明送,便道:「我坐地鐵便可。」建明盯著她,也許在讀懂她。街上的人很多,一團團身影在太陽底下流金掠過,石板街上人來人往,就只有建明靜思二人站著。良久,建明才道:「那好。」靜思感覺他口氣冷了,心裡一陣得意。正要作別,建明道:「下次有時間,你陪我到處走走。來了香港三四個月,還沒機會好好逛一趟。」靜思感覺跟建明比之前親近了一分,便笑道:「你就不怕我礙著你『看風景』?」建明道:「你就一定要拆穿我的用意麼?」兩人都笑了起來。建明又道:「你應該多笑,露齒的那種。」靜思被他說中心事,紅了臉,轉身便住地鐵入口裡鑽。
3.
那天以後,建明卻變回一個謙謙君子。靜思與他的職級相差太遠,本來就沒多少機會接觸,這陣子他整天逗在房間,靜思連見也見不著,工作倒是有增無減。靜思知道他要等她做主動。她不願意。假如她先開口,以後便休想他再為自己花心思。女人一生總想找個愛她護她的人,但最後往往發現這人只是另一個女人的兒子;男人則相反,口裡說要頂天立地,實際上只需找個傭人煮飯洗衣完事。靜思沒功夫做建明的保姆。她時間有限,再耗一兩年,青春便算是沒有了。她不能隨隨便便任人揮霍。她要做建明的觀音娘娘。
靜思心裡忖度,要建明對她全心全意是不可能的,她也不需要這種情份。如果只當是遊戲,倒是可以跟他切磋切磋。這方面靜思反佔上風。男人喜歡玩的那種小把戲,女人生來就已精通。這中間多少有點讓賽的成份,男人卻往往懵然不知,甚至被人慣著了,以為自己真是專家。靜思跟建明相處過一下,覺得他尚算是個好對手。現今世道流行內在美,然而不論一個人內裡是翡翠抑或鑽石,總要有人由外發掘再逐層打磨。他在這方面顯然是有天份的。而且靜思自以爲對建明未曾付出感情,就算最後一無所得,不過就當發完一場美夢,還是賺了。
靜思盤算至此,自覺萬無一失,索性撒手不管,漸漸幾乎忘了此事。這一晚,她又在打報告,這已成為她失眠無聊的消遣。突然文件上出現一句:「想……你」靜思感覺胸口一記撼動,看著屏幕,雙手放在鍵盤上微微顫動。正準備回覆,那字卻被刪除了,彷彿一切只是個玩笑。正惆悵,案上的電話竟然亮了,顯示出建明的來電。靜思冷不勝防,心跳得更厲害了。在文件上留言那人是他——就是建明!靜思先忍著不接,默數十聲才一手拿起電話,建明醇厚的聲音從那頭傳過來:「陪陪我吧。」靜思低聲道:「誰有這空閒。」建明道:「沒空閒誰會打文件。」靜思又想起那天午餐的事,突然慍道:「我是個小員工,上頭交代的事不敢不做。我可不似你般自在,每天在你的溫室內不知道在弄些甚麼勾當。」建明「嘻」的一聲笑了。靜思問道:「你笑甚麼?」建明道:「你在意。」靜思不語,算是認了。建明又道:「有一種人,眼前明明擺著心愛的玩具,但偏不敢碰它,怕會弄壞。靜思,你明白我嗎?」靜思冷冷的道:「不捨得玩的扔掉也好,送人也好,不就完了。放在身邊眼冤,這種人多少有點病態。」建明嘆道:「的確是病,病得無藥可救了。所以你要留在我身邊。」
靜思聽他還在耍無賴,冷笑道:「我看你不是不敢玩,你是玩得太高興,連自己喜歡甚麼都弄糊塗了。」這下輪到建明沉默。靜思見他不答,以為是話重了,改道:「你為甚麼總不睡覺?」建明道:「你肯定是知道的。」靜思壓低聲線道:「我不知道。」建明道:「你知道我的中文是半吊子,但那首『靜夜思』也是從小讀過的。老師說故鄉總是美好的,但那時我根本不知道家鄉是甚麼。終於我決定回香港一趟。現在我才明白,我在夜裡想念的,便只有你。你便是我的『床前明月光』。」靜思聽他說得真切,心頭一熱,不好輕易打發他,卻想:「那只是因爲你還沒有得到我,不然我便會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知他不懂得這典故,也沒開口說破。建明等不耐煩了,突然懊道:「算了,也許這只是個誤會。也許一天我走了,你也會開始想我。晚安。」也不等靜思回答,咇的一聲便掛了。靜思把電話擱回桌上,爬上床盤坐著。這晚天特別清,銀月從窗子溢進來,映著靜思的棗茶色睡衣,也映著她的心煩意亂。她闔上眼,卻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那個徘徊身影。
第二天回到公司,她倆又是本來的二人。會議上,建明在分配工作,對靜思一眼不瞅。靜思打量著,建明年輕、風趣、心細,還有經濟基礎,她承認自己開始喜歡他。可是對靜思這樣一個女人,光她喜歡是不夠的。建明年輕、風趣、心細,還有經濟基礎,深深讓她不安。她不敢相信建明會對她付出真心。她目睹他與公司其他女同事廝混,已是肆無忌憚的程度。這當中一部分是演給她看的,而另一部分,建明敢說沒有任何歡愉嗎?靜思知道她原不能要求太多。然而對於喜歡的人,她偏要貪。她要建明只對她一人好,那怕只是一天,不然就拉倒。靜思一咬牙,心道:「誰教這是廿一世紀,女人不靠男人,也許反能活得更好。」
那天是七月二十七,二零二零年,政府公布,兩天後全日禁堂食。建明斷定此舉無法長久,便讓公司職員放假三天,再作打算。大家都知道公司已準備撒出,多一天少一天無關痛癢,才有如此安排,不免是五味雜陳。建明提議跟靜思去玩。靜思答應了,二人約好從黃石碼頭乘渡輪到塔門。沒想到碼頭竟人頭湧湧。靜思見等船的人雖多,多數卻目光呆滯,偶爾說一兩句話。只欠烏鴉的啼聲,便大有逃難的蕭殺氣氛。偷偷看了建明,一臉悠然自得,又感到踏實了些。上了船,一個個白頭浪沖拍著船身,跟馬達「轟擦轟擦……」混雜,靜思忽然覺得自己跟建明私奔了,外面的世界與她無干。她只感到天旋地轉,便伏在建明的肩膊上,不消一會雙雙睡著了。
4.
一上岸,沿著海岸走不到數步,便是天后廟。建明聽說天后保佑出入平安,便提議去拜。他第一次拜神,古舊的廟宇對他而言滿是新奇。靜思見他對天后雕像又敬又畏,猜想他面對自己的母親也是這副神情,不禁暗暗好笑。待他拜完,靜思道:「幾百年來,不知有多少人來過這裏參拜,但就只有天后娘娘天長地久。你說,是她保佑了人呢,還是人保佑了她?」建明皺眉道:「人嘛,那顧得了那麼遠的事,能有片刻心安理得便應該滿足了。」想了半晌,又攤出手笑道:「像我現在跟你一起,便心滿意足了。」靜思一笑道:「我可不似你這般知足常樂。」說完雙手合十,再許了一個願。建明問她願望是甚麼,她只搖頭笑笑。
拜了半天,二人在草原找了個空曠地方坐下。人還是很多,一大片綠油油滲著點點紅藍橙紫,陽光一射,全都變黃了。幸好黃昏將近,天氣沒早上熱。二人都沒有說話,只任由朵朵雲彩在頭上忙著,飄來飄去。靜思覺得建明比平日沉默,像八月的天,黏黏悶悶的叫她難受。閃金的太陽逐寸沉到海上,水面染成一串黃寶石手鏈,兩邊卻濃郁得分不出來是藍是黑。直到最後一點光芒要被大海吞沒前,建明一手解下自己的口罩,另一隻手幫著靜思,一哄過去,吻她的嘴。靜思心裡在笑,暗地感激天后娘娘。這一吻感覺天長地久。她肯定她聽到建明說:「我愛你。」
晚上建明送了靜思回家。剛踏門檻,便聽到黃太太大驚小怪。靜思的公司正式撒出香港,她要失業了。建明也許要回英國。政府公布午市恢復堂食了。香港的感染人數又破新高。靜思覺得這些都沒關係。也許明天這個城市便傾覆了。靜思覺得歷史上自有每人的立足處,這晚她只要品嚐勝利的味道。靜思洗完手,黃太太還待要說,那邊電話響起來。靜思搖了搖手,將口罩扔到垃圾桶裡去,笑吟吟的關上房門。
這城裡的傾心的人大抵如此。
5.
靜思的傳奇尚未完結,誰也不知會有甚麼收場。電視吱吱喳喳嚷著,窗外偶爾傳來遠方的吶喊,一道道零落星火劃破長空,然而外面悲慘的事——不提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