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在B城一切都好嗎?這幾天的香港很特別,值得花一封信的篇幅,以你的名字,把記憶存檔,這是我的系統,我發覺,以事件把時間定位﹑用人名作為翻查記憶的索引比較奏效,在這個時間都擠滿事件的世代⋯⋯
所以,這些事, 你讀或者不讀, 回或者不回,都沒關係,我亦不想打擾你在B城的工作,只是有些細碎的,我想紀下來,而我需要一個有一個訴說的對象我才有力寫,有力盡量說得具體點,否則,我又是畫一幅抽象畫就帶過去⋯⋯
入長洲之前的早上,我發了個很驚嚇,其實可算是很壯闊的夢⋯⋯
我夢見床邊的窗外變成一個海,嚴格來說,應該是通往海的水道,兩旁是簡約風格矮樓,是東歐共產時期最刻板的平房,又是香港的樓⋯⋯
我嗅到海水的咸,聽到海風的重,一個教堂鐘樓支架在海底昇起,一個看上去半像假人﹑半像真人的歐洲白人灰長髮中老年小提琴手身穿正裝站在鐘樓支架裡報時, 在大風裡,流動的水上⋯⋯他在拉的是單一﹑尖銳﹑激昂的無調性琴聲,我仍在床上半睡半醒,試圖進入他的琴聲當中唱和⋯⋯
突然!報時完畢,教堂鐘樓支架裝置開始下降,水不斷湧入支架裝置內,我有點嚇壞,是要活生生把音樂家淹死嗎!?那他可如何走出來,有地道/水道嗎?
鏡頭一轉,音樂家半像從地道中游出來浮在水面,半像在是假人般浮出水道,突然! 水流變急!半浮半游的音樂家被推出大海,像置身於吸塵機的管道裡,只是在水道裡的音樂家被急速推往的是消失在透視點的「海洋」⋯⋯鏡頭急速粗暴地沿著水道和在浮的身體同步向著水道的透視點追移,這種衝入景心的鏡頭移動,技巧好好,好壯麗,但我好驚,看著他的身體被急速推走,好驚嚇⋯⋯
我好驚!是醒過來幾秒後才發覺那是夢,然後輾轉幾下,又在朦朧迷糊裡再睡⋯⋯
我夢見自己回到在新界的家,我夢見捷克朋友來了,他身穿傳統白色的波希米亞套裝裝闊上衣﹑束腳燈籠褲從布簾間隔內走出去廚房斟水,我媽又很煩氣地說些什麼⋯⋯很討厭⋯⋯
懶床去到最後一刻,我終於爬起來,今天是有日程的⋯⋯
我試著消化夢見這些的意義⋯⋯﹙!﹚ 是我太想歐洲麼?反正我晚上入睡時心就生起一種難以說明所以的傷感,沒有因由,只是純粹的傷感⋯⋯
早上,入長洲訪問舞台造景師傅,又是工作﹑又是閒暇,在茶餐廳吃早餐的時候,我們講起今年的天空特別藍﹑空氣特別清新,世界都因為疫症停工,我竟然在祖祠橫批旁邊的龍雕上發現一個燕巢,裡面住了五隻小雛燕… 街坊坐下來搭枱,說他種的百香果今年生得太誇張啦,!!,﹙哈哈﹚,我們集思廣益,幫他想了很多方案,百香果特飲﹑百香果麵包﹑百香果撻﹑百香果蛋糕,呀!還有百香果醬…明明在吃湯米粉,說著說著就覺得湯米粉都好像長出甜味,哈哈哈。
我說,既然漁夫可以有休漁期,人類可以有這樣多紀念日,可否以後每五年紀念疫症一次,全球停工﹑停產讓大家休養生息?﹙蟬嗚﹚
「可以,但有一個中國一定不會參加囉!」
之後大家有講有笑的說下去的話題已經不用多說⋯⋯
直到我們去到師傅的家,坐下來泡普洱茶,慢慢地嚼著﹑嚼著,我們才一句沒一句的閒呆,孩子在畫畫,我用手指尖輕輕拎起微燙的青花瓷杯細細呷一口﹐又一口﹐望出窗外,感覺自己在躲藏,窗外的木瓜樹長很高,好像快要下雨,立夏後回涼,端午前⋯⋯
「咿,是了,幾時端午?」
「快了」
「呀,我今年完全一個賣糭廣告也沒有看見,真的,太好了,我家沒電視,但我還會搭地鐵﹑坐巴士的﹐竟然真的一個賣糭廣告都沒有!往年這個時候,應該是一出街,幾乎都只有賣糭廣告,很吵,簡直是視覺污染,現在這樣真是太好了⋯⋯」
「仲邊有人會有錢敢賣廣告呀,冇啦,有啲咩人會賣廣告啫?美心﹑稻香⋯⋯」
「噢!那我們真的成功了!」
「當然成功啦,糭它們都未必造啦,它們大大聲說沒可能影響到它們,真的冇影響就不用說得咁響亮啦⋯⋯」
「啊!難怪這陣子出街又安靜又舒服啦,終於沒有那些太霸道的廣告。」
「對呀,現在大家都光顧小店囉⋯⋯」
「其實,都不是黃﹑藍的問題,我十年前已經沒有光顧大集團啦,不是因為政治立場,而是它們真的把食物和生活質感變得太單一,而且美心的包是空氣包來的,又放香精﹐又放添加劑,又多塑膠包裝,好過份⋯⋯」
嗯,是生活質感,是,就是生活質感,我呷一口茶,又呷一口茶,靜靜咀嚼⋯⋯
終於是沒有下雨,在長洲。
我們坐船回到中環,看風勢,是長洲的污雲跟著我們來中環,陰天一直跟著我們上天星小輪,天星小輪上好多人,多人到好像日子如常,沒有疫情一樣,大家載著口罩繼續坐船,我坐了在排氣管旁背向尖沙咀,對面一位帶小朋友女士,女士問小朋友︰「做咩,你好驚呀?」
小朋友有點呆滯,望著遠方,不發一語。
「盞燈在閃你好驚,是嗎?為什麼你會驚呀?你驚什麼呀?」
「會火燭。」
「啊,走火警會閃燈所以你好驚,是嗎?咁食粒糖定驚啦⋯⋯喂,前面似唔似長洲,我們是在回長洲嗎?」
小朋友搖頭。
「為什麼不是長洲是尖沙咀呀?尖沙咀有什麼呀?」
「人」
「人?長洲都有人喎⋯⋯」
「船」
「長洲都有人喎⋯⋯」
「酒店」
「尖沙咀有鐘樓﹑有文化中心﹑有太空館喎,是嗎?」
船正在靠岸,女士說︰「係喎,真係有鐘樓﹑有文化中心﹑有太空館喎⋯⋯好啦,咁我信我地係去尖沙咀唔係返長洲啦⋯⋯」
我順著人潮走出天星碼頭,三個大媽各自用三個擴音器向著三個方位開聲賣唱,旁邊有一架嬰兒車架著三個直排而坐身穿派對服飾的塑膠嬰兒,我起初驟眼看,以為入面坐了一個嬰兒,看真的第一眼真是有點被嚇到⋯⋯
我站在天星碼頭巴士總站等車,九龍巴士公司的第一條巴士路線,九龍的第一個巴士總站,石屎站頂,紅色欄杆,後面是星光行的大廣告牌,天色灰淡,我就這樣一個人站在這裡,載著口罩等巴士。這個角落剛夠位躲藏我自己和我的傷感,我就是一個在等巴士的路人,沒有人知道,我一直在聽著大媽在唱的國語歌。
寫到這裡,我開始讀懂我早上那個夢境的意象,半真半假的人﹑鐘樓﹑報時﹑半浮半游最後被沖走的音樂家⋯⋯
我抱著傷感入睡臨醒前竟然發了這樣一個壯烈又驚嚇的夢⋯⋯
坐巴士回到家開電腦讀到一則消息,「限聚令延長至6月4日」
去煮飯先,再講。
Enjoy your time in City B, good working journey;)
嗯
2020年5月20日 入長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