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死
——六四三十一年祭〉
◎廖偉棠
這場我們已經忘記的瘟疫
那個我們還沒有死好的死
現在還有機會,再死一次嗎?
他離開生死場,繼續穿過菜市口
買菜做飯,趁機一年一年南下
來到我們的瘴癘地,修好他的自行車
他買菜做飯,討價還價,繞開血淋淋肉舖
他寫信給木樨地的朋友,叮囑不要原諒
他遇見土瓜灣的中學生,叮囑不要原諒
路過瘟疫、塌樓、諸神的默然
那個我們還沒有死好的死
天天提著鬧鐘準時站在我們的床側
他買菜做飯,學會了燃燒瓶的十八種做法
繞過血淋淋的地鐵站,聽我們的心跳將鐵軌擊打
間或他舉牌像本城的普通人,忘記普通話
沒人知道他如何平靜下來,去哪裡捐血
他讓我們咀嚼他的花蕊、蓮子和藕根
給我們一個火宅裡的希望他從不說破
給我們一頓冒騰著土氣的暴雨他從不說破
2020.6.1.
〈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
◎洪慧
1.
我不愛國
我甚至痛恨國家
2.
再說一次
記著:
我們已經完全是,兩種
不同的靈魂
3.
你怎麼可能向一個殺人犯
要求平反呢
殺人犯,根本沒有
修史的權利
他們只配下跪認錯
4.
長安街晚上的
機關槍
彈殻
在早晨
站在一波又一波
坦克浪頭的
男子
我們全部都沒有忘記
我們只是再無法朗誦
中國
5.
支聯會
把自己解散然後再把
維園的燭光都帶走吧
以香港人之名
我們要到地鐵站
造我們的祭壇
花是獻給三十年前的死者
燭光就用來
照亮
我們死去手足的額頭
2020年
〈下水道〉
◎火星
The sewer is the conscience of the city.
- Victor Hugo "Les Misérables"
傳說中,那次以後骨灰是在下水道沖走的
至於有沒有人活著進入下水道
又能夠活著離開?這是另外的問題。
大概我們都不過是活在下水道裡的鼠類
在黑暗的日子裡生息
以飢餓提示覓食,以慾望指揮繁殖
生存︰來來去去是重複的兩三項標準步驟
不多也不少,老去時逐漸失去身體機能
乃至曾經珍重的記憶
最終總有一處暗角擠得下我們的屍體
待其腐化、發酵,回到下水道的大暗中
這其中沒有隱秘,秘密並不藏匿在衰老和疾病
也不在死亡裡。
我們群居的下水道就是我們的總和
裡面只有一個終極的方向
光明彷彿是我們所追尋的應許之地,可是
無數人終其一生從來不向著光明。
下水道充斥的惡臭,不過是人類的夢和記憶
我們在縱橫的甬道裡多次相逢
交換同時代裡集體的體味
幾十年的時差以無數似曾相識的微物相連
死去的人以另一種姿勢繼續死去
唯有那些夢分佈在所有角落,那些記憶
墨般的血腥,如何都清洗不了。
傳說被輾壓成泥的都會被從馬路上掘起
經黎明的大火燒成灰,那是眾聲的灰
每一顆灰都藏著一顆未說的字
混合歷年未止的暴雨流入下水道
下水道又滋養著一代又一代茫然的人
沒有誰知道暴雨何時泛濫成災
將屹立多年的拱形結構徹底沖毀
沒有誰知道長安街的一場大火
有沒有從灰燼中燒製出說話的人形。
下水道就是我們的總和
絕望和希望,人間的入口和出口
我唯有重新理解所謂的應許
或者就是現在、就是此處
就是那萬物的氤氳
那交替出現的洪流和乾涸日子
那忽然闖入而未知源頭的光、影
遠方傳來的吶喊與悲鳴,然後是血或汁液
直至發現全世界的下水道都是相連的
我們才終於明白︰
「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
不是因為其不見天日、烏燈暗火
而是因為它就是真實
城市的真實,人類存在、記憶以及夢的真實——
下水道並不隱藏任何的秘密
其真與實的全部
就是世上一切的答案。
1-6-2020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