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米蘭.昆德拉 《笑忘書》
生靈塗炭、萬物歸零、然後重生。
玉米、菠蘿、秋葉、交通燈、彩虹、寶石⋯⋯這裡甚麼都不缺,唯獨黃色。
自那天起,普天同慶的重生日,眼簾被釋放的一刻,從此再沒有黃色,更沒有人再喜歡黃。這色像連同概念,一同消失於世上,彷彿不曾存在過。
信希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手術過後,大部分時間處於清醒狀態,偶爾遊走虛幻間,或重或輕,似夢非夢,難以明言之感。人對童年時光普遍是模糊不清,某些特別深刻,某些卻是從他人口中的往事。然而信希對自己的回憶卻猶其仔細,從他於醫院保溫箱裡呆望天花板時的無拘無束、吸吮著天然主食的飽腹感,及至他由爬行到邁出人生第一步時的優越感,都清晰地儲存於海馬體內,隨時翻閱。總之,他的回憶都是快樂而美好,這是他確切地知道。
母親寡言,可她還是快樂,從她的眼神就知道。他聽說過天堂是一片樂土,無分在世的彼此身分地位,僅僅順服於一人之下。感應不了心房的起伏,卻有著躍動的喜悅。一種未知因由的快樂、不由自主的快樂。信希正深深體會著。時間走慢了,並沒有如傳言中讓快樂偷走一部分。日復日,工作、休息、再工作、再休息,無限輪迴。沒有了時間的觀念,像永生的快樂般,暫且以「阿門」結束一切。
田畝枯旱暗淡,本萬物皆備,卻只棋差一著,植根深處的革命種子蓄勢待發。遙遙無期的等候,不果。歷經幾代人的努力,得以倖存。苟延残息,在泥土裡掙扎著「一、二、 一、二、一、二」,那是活著的證明。日復日,或許某人的禱告被接納,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淅淅瀝瀝地打在所到之處,像是敲鐘般急不及待呼喚著世界,召喚各人醒來。甦醒的靈魂,發芽、長根、延伸,無數次的嘗試,被時代記下的卻是少數。信希比平日早起,本想遷怒於那擾人清夢的聲音。望著窗外的花田,呷一口溫水,暖流由咽喉貫穿全身,感受著雨水經幼芽滲進根部,從內裡滋養著。
清水流過臉上每吋毛孔,眼睛意識到外來物的入侵,有點刺痛。稍用力釋出帶血絲的眼球,在鏡子裡看著自己。其實他不常正視自己,不論容貌或人生亦然。與年紀不相符的白髮、深邃卻顯愁緒的雙眼。既熟悉又陌生,如斯尷尬竟令他開始迴避鏡中的眼神。
街道算不上冷清,前面有好些人在聚集,拿著手機不斷在拍啊拍。他從別人的手機畫面裡看到花開茂盛的大樹,繼而仰望觀賞。「這小紅花開得真美!」旁邊的大嬸在讚嘆。可信希眼中,那不是小紅花,而是他從未看過的顏色。「這是小紅花嗎?」他向大嬸作試探性提問。「對啊,這紅花風鈴木特別鮮豔。」她連看他也不看,生怕錯過任何與小紅花對上眼的一刻。他以為那是逆光所造成的錯覺,用力閉上眼,再睜眼,得到同樣結果。 漸漸,他察覺到更多「新顏色」的存在,玉米不是紅色、菠蘿也不是紅色,彩虹竟有七種顏色。可他沒有當作發現新大陸一樣到處宣揚,卻如諱疾忌醫般,把自己看成怪人罷了。 反正,又不妨礙生活。「新顏色」的出現,沒有為他牽動太多情緒。沒賦予回憶之事物,是不帶任何意義的。
水洶湧而出,企圖填滿整個地板。信希揮動拖把,從平方的左上端拖拉至最末端,留下一吋重疊的水印,由尾端推行至最頂端,並將工序不斷重覆,直至畫滿整個房間。腦海突然閃過零碎的片段——男子站在高台上、用油掃劃過牆壁、一筒半滿的油、被油漆潑點而成的工作服⋯⋯他發現油漆是他發現的「新顏色」,那男子既熟悉又陌生,是鏡中的自己。奇怪 ,因他不曾出現模糊的記憶,至少在他記憶裡沒有。
母親淺笑,輕輕嚥下一口飯。他看著她,有種怪異的感覺。她不是她,他好像也不是他。那女人跟她長很像,卻不是她。可那女人是誰?他又想不起來。櫃子上的鏡反照出她的樣子,像似記憶中的她,也很像那女人。他最近都夢到那女人,像她,不斷在他的記憶裡徘徊,甚至喧賓奪主,試圖搶去她的位置。
城內的人大多沈默,尤其老邁一群。承受歷史遺留下來的痛楚,往後他們都不願提起。像那些賽德克族人般,近乎滅族後所剩下的婦孺,話不多。椎心之痛,無法訴諸於口,更不能像教徒如數家珍一樣向眾人分享自己的見證。整整一代消失了,留下來,是被遺忘戰勝的一群,或是被逼著遺忘的我們。老的、幼的,還在。老人再次擔起重建社會和生育的責任,整頓、償還。少數倖存、像他的人,進行記憶重置。失去視覺感官與記憶之連繫,如新造的人。
一場黃色革命,能者揮動希望之色的旗幟,各處揚起光復之火。眾人宣讀誓辭,應和聲與號角齊鳴。那日子將來臨,復興的日子不遠了。他把牆壁都塗成黃色,好讓他人把口號寫上。人們進退有節,勢要撼動腐敗不堪的政權。人們捍衛自己的家園、同一的語言、同 一的價值、同一的民族。
彈藥耗盡,所有比皮肉稍堅硬的都用上了。最後,手無寸鐵下只得以肉身抵擋。鮮血滲進渠裡,染滿整個城市,腥味充斥每個角落,逃也逃不掉。紅黃交錯,憑藉熱血與希望前進。三秋已過,雙方耗損極重。寥寥可數的生物,於頹垣敗瓦的隙縫間倖存。
一場罪惡之源的大雨。人類總是重蹈覆轍的犯錯,以歷史為鑑下仍是選擇同樣結果,自作自受。雨水、淚水與汗水混合,帶澀。他們以為那是上天的獎勵,卻誤墮惡魔的詭計。逝去的靈魂,不計其數,尚未得安息。只願化作塵土,紮根於往後的復仇種子。無悔。
信希想起來,全都想起來了。他肯定她不是至親,他也肯定他不是現在的他。屋外的花田開得繁茂,一片黃色的花田。他肯定,那就是黃色。城內清虛寂靜,未知城外或是騷動起哄。 偶爾飄搖的黃花,降落在他的手中。正等待著勝利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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