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的《刺殺騎士團長》近日被香港淫褻物品審裁處(淫審處)判定為不雅物品,網友一片譁然,「連金庸張愛玲都要包膠啦」(因淫褻物品而用膠袋封起),荒謬至極。不過講起包膠,其實我在台灣買《刺殺騎士團長》時都是「包膠」的,因為書店想讓顧客一次買下兩本所以一同封住。在香港有同等待遇的就是旅遊書,三日玩轉大阪五日布拉格等等,通通包膠,所以包膠就等於一定要買、快點買、唔好猶疑,所以你也快點去買村上春樹包膠版吧。(想不到我都有幫村上打書的一日。)
淫審處判決向來荒謬,就算不作嚴謹的考查,單就大家記憶猶深的案例來說:1994年大衛像被判為不雅(二級)、2007年《中大學生報》情色版被判為不雅(二級)、2011年陶傑在《爽報》的專欄〈眼兒媚〉裡也曾被評為不雅(一與二級)、到2017年孤泣也因為《APPER2人性遊戲》被評為不雅(二級)。淫審處的判決標準可以說是甚為嚴格,嚴格到我覺得淫審處審裁員應該是被膠包住了個腦。不過問題來了:如果淫審處對於部分文學作品嚴謹處理,那審裁員其他時間都在偷懶嗎?為甚麼放過了這麼多文學作品?
今年年初淫審處其實也引起了一陣網絡熱話,招聘審裁委員,上班時間看色情片,日薪八九百元,消息很快被傳開網民都奔走相向笑顏以對。但翻查淫審處的判決過程,其實就是出庭與另一個審裁員和法官以流水作業方式快速檢查,一天要處理幾百張影碟,用幾台電視同時放不同的電影,再依照《淫褻及不雅物品管制條例》,只要該物品一旦符合暴力、腐化及可厭三個標準其中之一就可以判決為「淫褻」及「不雅」。因此審裁員很快就會進入麻木的行政狀態,還談何「上班看色情片是爽工」,簡直是人生折磨。
好啦,讓我們來做一個假設,我們成功報考了淫審處的審裁員,成立一個「淫褻文學」小組,讓村上春樹以外的漏網之魚全部繩之於法,看看會怎樣——絕對嚴格的淫審,對決,絕對自由的文學創作,現在開始。
全軍覆沒的日本文學
好,我們第一天上庭,面前是法官和好多本被告為「淫褻及不雅物品」的日本文學。我們依稀記得,村上春樹的《刺殺騎士團長》寫到女性的性器不夠濕潤,讓她疼痛得利害。熟讀《挪威的森林》的你就記得,直子也有乾澀的性器,就算渡邊後來和她如何調情都無法濕潤,在草原上只能為他打手槍。好的,這非常不雅,二級。然後看到《1Q84》,女主角青豆是個殺手,殺完人當晚就在酒吧約炮,還問陌生男人的陽具大不大,這也非常不雅,應該判決為包膠!
喘一口氣,面前還有堆積如山的日本文學,那些書題叫《好色一代男》和《好色一代女》的連看都不用看,直接判決,那就從諾貝爾文學獎作家開始讀起,法官叫我們同時讀幾本加快行政速度,所以你知道,1994年得主大江健三郎《飼育》寫鄉村孩童把落難的黑人士兵當狗養,讓他和山羊交合;你也知道1968年得主川端康成《睡美人》寫六十歲的老人去光顧另類風月場所,受催眠的美少女躺在床上任他魚肉。「很明顯啦,」我們得意地判決,「這違反一般合理的社會人士普遍接受的道德、禮儀及言行標準。根本是第 III 類 — 淫褻!」
還有那些更以前的作家,太宰治《人間失格》又吸毒又誘拐女子一同自殺,明顯是連環殺人狂;谷崎潤一郎《鑰匙》寫老男人對老婆日漸失去性慾,通過誘導自己妻子出軌來獲得嫉妒與性衝動;芥川龍之介《地獄變》裡畫師燒死自己的女兒。更不用說《源氏物語》,光源氏就將年約十歲的女孩紫之上撫養到大。不分由說,我們第一天的工作可謂收獲良多,幾乎將整間書店的有名日本文學作品全部包膠,正想收工之際,你忽然想到:「吉本芭娜娜《廚房》裡面的變性人與謀殺案!」
不合淫審標準的中外文學
我們再次上班時依然懷著輕鬆的心情,說真的,相比起其實審裁員每次都要看一堆重口味成人電影成人雜誌,文學作品真的是份優差。現代文學幾乎離不開性,只要淫審處的標準維持嚴謹,相信這份工作還是相當輕易的。然而法官卻說我們兩個做得快手,搞中文之餘今天順便搞一搞外國文學。天曉得是誰投訴這麼多文學書的。
從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開始,《豐乳肥臀》裡面的性與暴力,母親形象所遭受的殘忍對待根本是不適宜一般大眾觀看的;《生死疲勞》裡面擺明有一章叫〈做愛姿勢〉,講到「不,狗都不是這樣的姿勢」,真的是,不分由說判斷:「二級,不雅。」我們彷彿可以看見又一堆反光的膠袋在書店裡亮起,是我們香港書店的星光。
只算戰後作品的話,今天要處理的書也太多,蘇童的《妻妾成群》裡一夫多妻的封建思想,〈一九三四年的逃亡〉裡暴力農村與性交;賈平凹《廢都》足足寫了幾版做愛場面,活像網絡色情小說,場面異常火爆,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歸為「不雅」類別,簡直就是文字版的《龍虎豹》,我們相視而笑,「發布或公開展示該物品或事物,並不符合公眾利益」,想必香港人看到連中國文學都包這麼多膠,一定會興起買書慾望。戰後作品告一段落,更不用講家傳戶曉的《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李瓶兒私語翡翠軒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重要的事說三遍:投壼!投壼!投壼!
鄧小樺在《刺殺騎士團長》被判為二級不雅後接受訪問時寫道:如果村上的小說也列為不雅,四分三西方文學作品都要包膠。由於程序實在太無聊,我們直接判定有名的作者全部包膠,納博科夫《蘿莉塔》戀童蘿莉控、杜拉斯《情人》小女孩的性愛與精神出軌、卡繆《異鄉人》在母親死後幾天就做愛……我們成功將香港改造成一座塑膠之城,閃閃發亮。不過下班後我們都筋疲力歇,假如吳克儉一個月內看三十本書,我們作為淫褻處職員比他強個幾十倍。
收工大吉的文學審查
其實文學與慾望本來就密不可分,儘管香港沒有情色文學傳統,但我們依然可以謹記桑塔格(Susan Sontag)的話:「一部情色作品之所以為藝術史的一章,而不淪為垃圾,其理在於它的創意、周延、真實和力量」。甚至可以說,一部作品的重點即使不是情色,但情色元素都可以推動情節、傳達主題、反映人性、思考孤獨。以村上春樹為例,在作品裡的性愛場面就呈現了都市人的孤獨、溝通的障礙等。
現在的矛盾對決在於一個「可以為所欲為查禁一切文學創作」的團體及「顯露人性」的作家們,無論作家使用寫實、超現實、魔幻寫實等方法,都很可能涉及到性,這時對決就發生了。但如今淫審處所引起迴響的案件,都是顯出個別審查員不諳文學與藝術,只須機械地利用「暴力、腐化及可厭」三個判別標準就可以作出裁決,壓抑文學創作中的自由表達。這種壓抑一旦被正規化,合理化,就會引致上文所虛構出來的文學處決,甚至發生更荒誕的情境(說起荒誕我居然沒說貝克特,生命的毫無意義足夠腐化)。這正是我們所擔憂的核心:權力者究竟是誰?他的權力可以擴大到甚麼程度?又會引發怎樣的影響?
2018年夏天的香港文學幾近一場災難,從書展到淫審處,可能可以歸因到言論自由,也可以大談文化教育的不足,然而,淫審村上春樹的事件,希望能得到所有人的正視,無論是愛書之人,或是只聽過村上春樹名字的朋友,這次都能理解到性/情色與文學有複雜而內在的關係。但願這次事件不會讓香港文學發展及出版業界走回頭路,回到道德教條式的八股寫作,而是我們都能真正正視、嚴肅審視作品中的性/情色元素,並從此,以我們的審美能力,來對抗莫名奇妙的淫審壓抑。
村上春樹《刺殺騎士團長》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