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NH Space 展覽「盲彎處」:珍珠少女的救溺

評論 | by  吳騫桐 | 2022-03-18

有時毛球一樣漸漸冒起的情感,會隨着時間滑移,被剪除於記憶之織線裏。為了鈎回凹凸不平的質感,我偶爾會在獨自一人的夜裏,徹底放空,讓肌理潛眠的情感重新浮現。比如,這個下午,往耳朵灌滿日本八十年代的city-pop,想起日前看過的展覽「盲彎處」,竟下意識寫下了求救信號似的詩句:「把夢拋到不可言喻的痛苦裏石沉/石沉  直至珍珠少女把我救溺」。原來救溺是關鍵詞。


救溺的感覺,或擷取自宣傳海報上的那張相片。像詩,那幕畫面凝結着一個少女:漆黑裏,臉頰被聚焦的光束照得透亮,如白色的海霧,睫毛低垂,珍珠輕輕黏附在霧的表面。是喻體;「珍珠是在貝殼受傷時形成的分泌物,而眼淚的形成恰巧亦是與疼痛相關聯」;將悲傷轉換的這份能量,源頭不是商品培植的資本市場,而是自主孕育的個體意志。那喚醒體內龐然潛能的動作——猶如相片邊緣,指尖間難以察覺的自我餵食。


徐皓霖的個展「盲彎處」在我看來,夾帶着一個時空久遠的救溺行動隱密敝開。Blind Curve。取自日本女歌手菊池桃子1984年的同名歌曲,次のカーブ曲がれば,公路上飛馳的少男少女們,轉彎後將往哪裏去?是不是只能在盲彎盡頭撞到毁爛?這首典型的city-pop,精準地剪下了八十年代初日本民眾被捲入經濟奇蹟的迷失感:駕駛寶馬漫無目的地馳騁,沉迷於一段一段沿路的隨興愛情,如此逃逸,皆因覺察當下的熠熠糜爛不過是一戳即破的泡沫幻相。預見破滅終局、卻又無力應對,這種幽膩的情緒在現實中膨大為憂鬱少女的符號。而徐皓霖的救溺對象,正是那些被社會挪用、消費的女性人偶空殼。


妳必須掌握自己的悲傷。九十後美國藝術家奧黛麗·沃倫提出sad girl theory,認為我們須重新認知歷史遮掩的女性悲傷,並將其轉換成反擊父權世界的動能。而「盲彎處」亦為類似的行動。展覽空間內盪晃的唸白聲音,傳自舊式電視機放映的錄像《我們不是命中注定》;啜飲万上麦燒酌,塗抹紅色唇膏,在沖繩酒店外的沙灘與男子追逐……鏡頭特寫下,昭和年間的廣告女孩眼神渙散着一種幾近空洞的哀愁。但,她是誰?她的悲傷從何而來?《OUR LOVE IS NOT DESTINED:A FRAGMENTED STORY IN 8 CHAPTERS》——如同開首浮現的點陣英文標題,透過重新剪輯、加置敍迹,徐皓霖讓鏡頭內碎掠的少女重新填充成言說自身的主體,或至少,讓她們在這異時異地綻裂出一把新的聲音:為着無法被對方接受的真正自我,為着以金錢支撐的虛假愛情,好難過。反覆聽了錄像數次,廣東話的女聲旁白像小船一樣,划過空氣:「你將我對你嘅愛消費、消解,直到愈嚟愈輕,愈嚟愈輕/你要認清我哋嘅愛並唔係命中注定,而係精密嘅計算」、「我用一種好輕嘅方式想念你,雖然我成日感受到你嘅存在壓住我個胃,我覺得感覺幾好,我覺得好sad」。輕與重,抓不住愛情定義的輕逸,以反向力度扼成無法承受的情感重量。痛楚使一切輪廓清晰。sad girl。妳望向鏡子淚流驀然發現一直隱匿的心。


徐皓霖去年在RNH Space 舉辦的線上展覽「我迷失在.* 這場_×°愛情遊戲」,孵胎出與策展人江小陽合著的小說詩集《待機愛》,挖掘的正是女性愛情體驗。那層薄薄地包裹起書誌的粉色漁網,彷彿一扯便爛,卻又維持着護膜的韌密度,捧盛起蝴蝶、星星與花形的珠片——泡沫般濡冒的爛漫詭計,這種感覺迴入成「盲彎處」的註腳。比如,誌內的這首詩〈把頭枕在銀盤上〉:「你看,我完整不漏地背默出你的肌理/效法莎樂美,以一把象牙刀剖開圓渾/多汁的石榴 汁醬潺潺/菇毛飲血終有一天/取替餐桌禮儀成為主流 文明/到文明 融煉成蠻夷」,正與展覽海報、展內相片《我們都只是人類 #3》相互喚應,原來少女唇齒間咬啃的透紅晶體,是石榴,是不顧一切佔有對方的暴烈之愛。I will kiss thy mouth, Jokanaan;斬下施洗約翰的頭顱後,她是那樣深情地纏吻。莎樂美的力量。然而,「盲彎處」給我的感覺較為柔軟內斂,那種動能,更像蘊藏於體內的轉化魔法。以三張噴墨打印相片和一幀動圖錄像為輯,《我們都只是人類》系列令我想起日本的魔法少女。陰柔之力;抵抗、扭變這個陽剛世界。異於空殼式的時裝廣告,這輯動靜交融的圖像賦予了被凝視女體反擊的能動性,透現為一種叛逆的聲腔:咬食石榴的手勢,寶石停擱的單隻指尖,從布幕中探出、黑絲前臂指間變身玩具似的亮閃閃貝殼戒指……魔法少女拈碎的雙手,同時意昧着創造與毁滅?《待機愛》誌內〈我只要妖治和卑微〉如此寫:「我想成為一名巫女勝過/魔法少女 勝過魔法使」、「離開時你說你要成為世上最偉大的巫師/噢原來,偉大留給直男/愛與勇氣與善良塞給女孩/我只要妖治和卑微」,是巫女嗎,可那樣粹淨的珍珠淚滴夾雜,我總想,或只是一個賭氣的失戀少女。


意識到愛情商品化的事實,應拒絕算計,還是加以利用?把少女影像切割成一個個偽櫥窗前的禮物盒,展覽空間門旁的《GOLDEN ☆ BEST BEFORE THIS DATE》 堆砌出資本主義下被壓榨成貨品的女性。那些很輕很輕的盒子,不知為何,感覺潛棲着她們嘲諷的笑,彷彿宣言:對啊,我們如食物一樣擁有質量限定的日期,那又如何?(猜疑是因為那顆懸在作品名稱上的星星,像一次自主喚發的咒語。)愛與非愛,真實與幻象。恍如錄像故事的末節,妳喃喃自語:「就算係最常見、純粹嘅愛,最終都會被消費,我哋都只係人類」;我們無法脫離所謂的集體精神。如何將父權社會內必然承受的傷害,轉化為裂隙下生存的能量,或是盒子背後更值得安插的提問。


未知彎處的危機,失控、掉墜。這場起始看似遙遠的救溺行動,暗自繞拐着香港的脈胳。八十年代,同樣迎來經濟起飛的橫流物慾,某種意義上,香港側現為日本的鏡像——街道半空佔滿霓虹燈牌,魚旦妹夜蒲尖東廣東道的DISCO,人人爭相模仿山口百惠與中森明菜,無聊就逛逛銅鑼灣聳立起的日資百貨公司如三越、崇光、松坂屋、大丸、伊勢丹……回望並重述那在遠方經已結束的時代,對走在最前端的我們來說,或者,是為了修正原初軌跡的路向。抹滅悖論並不實際發生,這僅是一場救溺:打撈失氧的過去,使現在的可能性得以呼開、延漫。而這也許亦是以日本語境擺放香港悲傷女性與液態愛情的「盲彎處」,能召喚出觀者共嗚感的原因。猶如珍珠,不論是誰劃開的創傷,那些堅硬渾圓的分泌物,終是主體一次次復原的明證。


《火口的二人》:Everybody's gonna die,不如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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